最近一段时间,有许多朋友和南师附中校友来电询问资助贫困学生的各种事情,他们都觉得我这十多年支教助学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使得好多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子女考上了高中、大学。其实不然。到2021年7月底,我联系资助的茨营中学304名贫困学生中,有20人并没有完成义务教育,他们没有参加初中毕业考试,这20人占资助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子女227人的近10%,也就是失败率接近10%呀! 由于眼睛不舒服,这一个月来遵照医生规定,我每天用手机和电脑的时间不超过6小时,看书时间也减少了2小时。每当服下治眼病的甲钴胺、银杏叶片、叶黄素越桔胶囊闭眼静坐时,我常常思索回想这十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古语云,闭门常思已过,定下心来,我就仔细考虑工作中有哪些失误。十多年来我尽心竭力想让贫困学生们都能读完初中,为什么会有10%的孩子辍学?这20个孩子,有些是能读完初中的,有的甚至可能考上高中的,除开我不能解决的巨大经济因素外,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在我脑海中,这20个学生时常浮现,出现最多的是蔡路粉。 蔡路粉是1801班学生,她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蔡路粉是个泼辣、直爽但十分任性的女孩,与她接触中,我觉得她的智力中等,身体健康,但自律能力差。她在茨营中学的两年时间里,是被我批评管教最多的学生之一,也是唯一敢于顶撞我的女生。 
2018年8月底,初一新生入学。各班班主任将本班贫困学生的名单报给我,1801班的班主任孙秋东老师特别在蔡路粉的名字下做了个记号,他说这个孩子交不出伙食费,住宿的被子也没有。我从自己的宿舍里找了床被单给了蔡路粉,又领她去图书仓库里拿了一床被子。这个小姑娘在仓库里四处张望,“这么多书,这么多本子和笔啊!”我告诉她,本子、笔、字典都是准备发给像她这样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子女的,等我定购的其它文具到齐,就会通知她们来领。 每个星期一是初一年级借书时间。蔡路粉很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图书室自然是她经常光顾的场所。她爱看寓言、童话及有彩色插图的书,她问我:“为什么我们只能星期一来图书室?我能不能想来的时候就来借书?”我告诉她,只有服务人员(志愿者)才能经常来,他们要帮我干活、为同学们服务。“那我也来当服务员!你不同意我也要来!”茨营中学的学生中,还没有谁敢这样对我讲话。我是个有耐心的人,我告诉她当志愿者必须经过考试,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她楞了一下,表示愿意试一试。还好,她的汉语拼音不太差,给图书上架问题不大,不过我向她强调:如果违反纪律,就要驱逐出服务员队伍。 上体育课时,蔡路粉的上衣剐了一个口子,她在图书室里用我修补图书的透明胶带把口子贴了起来。我对她说:“你这样只能应付一时,回家让你妈妈补一下吧。”“我妈妈哪会补衣服啊,她笨极了,做饭不会,种地不会……”我感到奇怪:“那她在家能做什么?”“只能放羊,还只能放三只,再多了她数不过来。”难道她母亲是个弱智或智障人?幸好蔡路粉没有遗传母亲的智力。 星期天晚上,我走到1801班教室,看到平时坐不住的蔡路粉在埋头写字。我很纳闷,从没发现她能这样认真做作业。边上的同学告诉我,她在抄胡梓源的作业。事后我问蔡路粉,为什么星期六放假回家不把作业做完。她回答倒干脆:“回家哪个还做作业,玩还玩不够呢。”“那你就抄人家的作业?!”“不抄不行,老师说完不成作业的要处罚,还要通知家长,这比小学还严格。”“你小学就是这样过来的?”“是呀,我们小学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考试还有人抄呢。”“你爹也不管你?”“他根本管不了我,我放学就出去玩……”听了这话,我觉得心里凉凉的,这样的孩子我能管好吗? 蔡路粉的普通话讲不好,她说的曲靖话语速又快,有时我并不完全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意思。一天,她突然找到我:“孙老师,诈钱!”我楞了一下:“敲诈钱?”“对,诈50块钱!要10块一张的。”“为什么要诈我50块钱?”“除了你,别人哪个有那么多钱啊?”看我一脸的疑惑,边上几位初二的志愿者告诉我,蔡路粉这是想换零钱。我对她说:“蔡路粉,你必须学学普通话,不然要闹笑话的。” 听说墨尔本大学CREI(中国西部教育支援社团)的中国留学生要到茨营中学来支教时,蔡路粉对我说:“你应该分个女留学生到我们班,男的肯定管不住我们班。”我考虑1801班的班主任是男老师,就安排CREI的姚薇到1801班,姚薇是江苏镇江人,是我的江苏同乡。当看到我领着姚薇来到1801班时,蔡路粉竟然跳上桌子大叫:“我说孙老师肯定听我的,给我们班派个女老师……”我当时心里就猛然一惊: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呢。后来我问蔡路粉,她说这样班上的同学才会对她另眼相看,才会尊重她。12岁的农村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感到有些费解。 苦思冥想几个晚上,我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认为可接受的答案:人的教育是分阶段的,每个阶段人的心智不同,教育的主要目标也不尽相同。2—6岁的学龄前教育阶段,是孩子性格、情绪、情感、行为习惯、社会性和认知力发展最关键的时期,农村孩子没有上幼儿园,主要靠家庭教育,而蔡路粉的家庭教育可能缺失严重(后来的调查证实了我的推测);7—12岁的小学教育阶段是基础教育的基础,是学习基本习惯养成和自我约束意识形成的关键期,而蔡路粉这一时期缺少家长的督促,小学老师可能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或者是疏于、懒于管理,致使她身上的毛病日积月累。我意识到,今后对蔡路粉的教育不能与平常学生一样。 2018年11月,我定购的各种文具运到,澳大利亚留学生们帮我把文具放到货架上,“爱心助学文具超市”开张。蔡路粉兴冲冲地来到办公楼一楼的文具超市内,她问我:“我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吗?书包、字典、文具盒都可以拿?”我说是的,但这些东西必须用于学习上,不能浪费,也不能用这些牟利。我担心由于贫穷会使她做出一些贪图小利的蠢事,特别加重了语气,“绝对不允许牟利!”她有些奇怪:“怎么牟利?”“拿了文具、字典,出去卖给别的同学,就是牟利。”“是不是因为是你掏了钱买的文具,而我拿了文具卖给别人,就等于我偷了你的钱?”我想了想说:“可以这样理解。”“那我就拿一本《新华字典》,原来我还想帮别人拿的。”我说:“你再拿本《英汉辞典》吧。”蔡路粉的回答倒也爽快:“那个拿了对我没用,放在书包里还重,又不能卖给别人。”看来,我的话她还是听进了一些。 
不久,又有老师告诉我,蔡路粉在食堂买饭时插队,还与老师争辩。我狠狠地批蔡路粉一顿,她歪着头反驳我:“我是想早点到图书室来干活的,又没干坏事……”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违犯学校规定难道是好事?而且你吃完饭后并没有到图书室来,你是用这个来搪塞老师的,犯了错误还不诚实,图书室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我们有过约定,你被图书室开除了,你走吧。”她磨蹭了好一会,只得离开了图书室。 几天后,1801班一位学生递给我一张小纸条,我展开后,见是蔡路粉写的检讨。我对这位充当信差的女生说:“告诉蔡路粉,我再给她一个月的试用期,如果再有违纪现象,就永远不再要她,孙老师向来是说话算话的。” 这次对蔡路粉的惩戒好象有些效果,只是在图书室里,她的话不像过去那么多,也不像过去那么放肆,当然也不干活了,只是用电脑看QQ。 星期五下午,我通知蔡路粉:“我和小姚老师想去你家,放学时排队你就不用站队,跟我们租的车走。” 蔡路粉家就在公路边,是用国家下发的建档立卡贫困户住房专用资金盖的,砖瓦混凝土结构,因为她家自己拿不出钱,房子只盖了一层,房屋的东山墙用石块、木板搭了个羊圈。蔡路粉大喊一声:“爹,孙老师来了!”一个躬腰老人蹒跚地走出来。我看到他的两只脚,脚尖不是朝前,而是几乎相对。我想起50多年前我看过的一本医学书籍,说是由于胚胎期发育畸形会形成鳍型足,可能就是这种样子,这种人无法用足尖、足跟着地,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不便。我立刻扶着他回到屋里。屋里很暗,我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橱,只有三只凳子,陪我去的澳大利亚留学生只能站在边上。 蔡路粉父亲的曲靖话我只能听懂70%。他告诉我,他自小残疾,无法干农活,也没有上过学。他跟别人学了编竹器的手艺,编些篮子、竹筐到集市上卖了换些钱;近50岁才结婚成家,老婆有些事不会做。谈到蔡路粉的学习时,他直摇头,说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好动,小学放学回家就没影了,他腿脚不方便,也没法管住蔡路粉。我对他说,我会每个月发给蔡路粉100元的助学金,还会发一些文具,无论如何也要让蔡路粉读完初中,初中毕业进职高学门手艺,让她能养活她自己。他连连点头。我当着她们父女的面约法三章:“助学金是用来帮助学习的,一旦蔡路粉离开学校辍学,我就停发这笔钱;违反学校纪律,我也停发助学金。” 
初二上半学期的大部分时间,蔡路粉的表现还算平稳,她有时还到图书室来,说是看看澳大利亚的小姚老师有没有信来。期中考试后,我看到了蔡路粉的考试成绩,一路飘红。我对蔡路粉说:“你怎么解释的你学习情况?”她嘟囔了几句,说英语听力考试速度太快,有的英语单词记错了被扣分……我说:“你不是向小姚老师保证,英语课上绝不睡觉,英语考试努力及格吗?”“小姚老师上课时我保证不睡觉,小姚老师对我们多好,买糖、买蛋糕给我们,你叫小姚老师回来教我们班英语我就好好学。”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以为学校像超市买东西那样,你可以随意挑拣?你想要哪个老师教就要派那个老师?谁给你这么大权力?14岁的人了,怎么不知好歹?你自己不上进、不要好,最终会害了你自己!” 蔡路粉到图书室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看到她坐在图书室对面的水泥台阶上,双手托腮,似乎在想什么,也不再借我的手机打电话了。 2020年9月,学校开学了,我到各年级办公室给贫困生发助学金。同班的吴明珠告诉我,蔡路粉没有来学校报到,宿舍里的被子也拿走了。无可奈何花落去,我只能深深叹口气。 
半夜醒来,太阳能路灯的灯光照进窗子。我又想起了蔡路粉。我觉得对蔡路粉已经尽力了。想到2012年夏天我在上海“田字格公益助学”总部时,曾经和支教志愿者们讨论过支教的作用。那时我说,农村贫困地区的教育是个慢活,不可能立杆见影,如同在田地里播种,种籽撒下去,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生根、发芽,如果温度、水分等条件不够,种籽还有可能不发芽。四十年的教师生涯告诉我,教育不是万能的,我不能急于求成,像蔡路粉这样的孩子,我能做的可能只有陪伴、唤醒、等待。蔡路粉家庭教育缺失,学校教育不完整,也许,五年、八年后,蔡路粉经历社会教育后,她能自立,那时她能够领悟到我的苦心吧。 孙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