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１３年１月１０日到２０１４年１月８日，我受上海“田字格助学”机构的委派，到贵州省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哈喇河乡河边村的中营教学点（现名称为田字格小学）担任首任校长。

   哈喇河乡河边村是回族村，处于乌蒙山腹地的深山里，海拔2600多米，山高坡陡，交通十分不便，离村子最近的公办小学也要走2个小时山路。2012年下半年，田字格助学基金会斥资20万，再别上一些志愿者集资的7万元，在哈喇河乡河边村拉多村民组开始修建教学楼。因为建校资金大多是田字格助学基金会筹集、任课老师也由田字格助学基金会招募，这所小学被称为“田字格小学”，我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

   学地理的我早就知道贵州的特征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而地处黔西北的威宁，更是云贵高原石漠化最为严重、经济最贫穷的地方，素有“纳威赫，去不得”的民谚，纳威赫就是指纳雍、威宁、赫章三个县。在大山中支教的一年里，我和支教志愿者做了许多工作，回族小学生们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江满和李江茶兄妹是其中之一。

   ２０１３年２月１７日，我到田字格小学的建校工地察看工程情况。听说田字格小学的新校长到了，一些村民来到学校。我问为什么工地没有开工，有村民告诉我，天气太冷，浇灌混凝土会结冰，要过几天暖和一些才能干活。他还指指旁边一位中年人：“李双省是木匠和瓦匠，他是工地领头的。”我询问李师傅：“夜里上冻浇水泥不行，门、窗安装，地面平整，还有电线布线，电灯安装，应该都可以进行吧？”他说工程的实际负责人是附近黑石镇的桂师傅，工程图纸都在桂师傅那里，他只是负责召集小工的，他答应马上就找人安装门窗。我提醒他学校２月２８日学生报到，３月１日正式上课，教室里的水泥黑板必须在一星期内做好并涂漆，他答应立即做这事，他喊到：“江满，去拌水泥做黑板！”边上穿黄黑色风衣的小伙子答应了一声。

   李双省师傅对我说：“这是我小儿子，叫李江满，是五年级学生。”

   １０天后，我又到了工地，李师傅和李江满都在工地上干活。第二天（２月２８日）学生就要到校，我要求李江满立即找附近的几个学生把五个教室打扫干净，以便学生们把存放在清真寺和村民家中的课桌椅搬进教室。我一边打扫教室，一边询问李江满家中的情况。这孩子给我的感觉是有些自卑，他不敢正眼看着我，讲话也不敢大声。他告诉我他是１９９８年出生的，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妹妹比他小３岁。学校没建之前，他在十多里路远的小米小学念四年级，去年８月拉多建学校就回来读５年级。他还告诉我，他二哥李江勤在兴义师范读大专。

   李江满的妹妹叫李江茶，性格与哥哥反差很大，她性格外向、喜欢张扬，可能平时在山沟里干活都需要高声喊叫的原因，她的嗓门特别大，爱帮老师们做事，只是有些毛糙。２月２８日新学期开学，她是最早到学校的，见到我在教室外面收拾散落的建筑材料和脚手架，就过来帮忙，还叫了一声“孙校长早！”她一点也不认生，告诉我她爸爸和哥哥都说我是个好人。她已经１２岁了，也许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营养要比哥哥姐姐好些，个头只比李江满略矮一点。经常干农活遭受风雨吹打，她的脸上、手上都皴了。

   一天早晨，李江茶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

   这姑娘粗心的毛病又犯了，把“给孙校长的信”的第一个字“给”忘写了。

   李江茶是全校第一个交读书心得给我的人，我在晨会上表扬了她。那天放学，我把她喊到办公室，奖励给她一本笔记本，我告诉她看书时要仔细，要减少错别字，再过一年就要上中学了，学习上要努力……她突然问我：“我将来能上高中吗？”“当然能，只要能达到高中录取的投档分数线，江茶肯定能上高中的。”“不对，我们家没钱交学费，我姐姐连初中都没上。”她又悄悄告诉我，姐姐在镇上打工，已经有男朋友了，不久就要结婚。我问：“你姐姐多大了？”“１８岁。”

   李江茶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看见我在操场边开了块菜地种菜，她就过来帮忙。我从云南曲靖带来一些红苋菜的种籽，我把种籽撒在菜地里，每天浇水，一星期后发了芽。山上的孩子们没见过紫色的苋菜，李江茶就问这菜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暑假后，苋菜结籽了，一嘟噜一嘟噜的像谷子一样垂了下来。六年级的学生们围在菜地旁争论不休，我走过去时，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这菜是不是吃种籽，是不是把种籽放在锅里炒着吃。李江茶大声说：“是的，就是这么吃的。”我问她：“你是不是炒了吃过？味道怎么样？”她说：“不好吃，嚼不碎。”听我解释一番后，她才恍然大悟。

   听说我流鼻血，李江茶摘了一些红颜色的野果给我，说这是“老米醋”，吃了就不流鼻血了。我尝了一个，果然很酸，说明含维生素Ｃ，于是将其他的洗干净，告诉其他的支教志愿者，吃些野果可以补充维生素。

   连续几天暴雨狂风，李江茶告诉我她家的房子漏雨。我跟着她去看了一趟。她家是土坯房，墙上有多处裂隙，房前屋后比较凌乱。

   李江满在东面的山上放马，等他们家四口人到齐，我为他们在房屋门口照了张相。

   我在他家门口发现一辆马车，李江满告诉我，马车的木板坏了，他爸爸正在修。我问他会赶马车吗，他说会，用马车给玉米地送粪、运洋芋到街上卖，都是他赶车。我想到，学校有些东西以后可以让他赶车运送，这可比用人背肩扛效率高。

   五年级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李江满的总分在全班２１个人中最高，李江茶在全班排第四。兄妹俩都受到了学校的表彰。

   李江满不像李江茶那样开朗、坦率，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主动找我讲过话。一天，他的英语老师告诉我，李江满不做英语作业，她要求他做完作业才能吃中饭，李江满就没吃中饭；下午放学，她留下李江满，他仍然没做。我到了楼下教室里，见李江满呆坐在教室里，面无表情。

   “江满，为什么不做作业呢？”我打开教室的电灯，坐在李江满的对面。

“不想做。”

   “还有一年多就要升入初中了，小学毕业考试英语是必考科目，你怎么能放弃呢？缺了这一门，你怎么能上高中，更不用说上大学了。还记得给你们上语文课时，我给你们讲过我的读书经历吧，你不是说过要像我一样发奋图强，改变自己命运吗。不做作业是和你远大目标背道而驰的呀。”

   “老师冤枉我了……”

   我让他把事情从头说来，听了他的叙述后，我对他说，这件事的责任主要在他自己。我帮他分析，涵晓老师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这大山里是为什么？她是想让拉多的孩子们多学些知识，多一些生存的能力，将来能适应社会，她不是对你有成见、故意刁难你。你家中有急事没及时完成作业，应该主动向老师说明白，然后再主动补上。在班上，你年纪较大，应该起个表率作用。

   “江满，要想改变贫穷的命运，必须努力读书。为了这个目标，你必须能吃别人不能吃的苦，哪怕受天大的委曲，也要忍受，‘宝剑锋从磨砺出’，人也要经受磨难。只有经受多重磨难，你才能成长，才能成熟，也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从那次谈话后，李江满再没有出现不交作业的情况。并且我发现，他开始主动找我，帮我做事。学校垃圾箱满了，我将其中可燃的纸张、树枝等点火烧掉，他帮我点火；剩余的固体垃圾我挖坑填埋，他帮我搬运。我到威宁购买书橱和办公柜，估计货车无法运到学校，就事先告诉江满。那天江满套上马车在董家沟村口等我，将这些橱柜用马车运到学校。

   2013年暑假后，田字格小学成为有１――６年级的完全小学，李江满和李江茶都升入六年级。我担任六年级的思想品德和科技课的教学，六年级的语文老师因家中有急事请假时，我还帮他代了几天课。

   9月9日下午，李江茶约了几个同学，在学校的围墙上出墙报，她负责写美术字，其他同学画画。

   我在给六年级上思想品德和社会课时，多次强调过要努力实践“自立、自强、自学”田字格小学的校训。我对学生们说：什么是“自强”？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要具有奋发向上的精神，能用较高的目标来要求自己，知道只有通过自己的出力流汗，才能提升自己的学习成绩和社会地位；其次是遇到困难和问题时，能主动想办法克服，而不是单纯依赖他人的帮助，对自己有信心。我对学生们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和挫折，你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不能放弃自己的目标和追求。我特别向孩子们介绍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这本书。我说写书的海伦?凯勒很小就眼瞎耳聋，她面临的困难比我们正常人多，但她不屈服于命运的不公，也不怨天忧人，她接受了命运的挑战。一个既看不见又听不见的人的世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海伦?凯勒以她永不言败的精神打破了这个封闭的世界，她时时刻刻按一个正常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绝不因残疾而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也绝不因残疾而自暴自弃，她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听这节课时，李江满始终全神贯注，我觉得他领会了我的意图。

   我联系了南京民盟及毕节义工会的一些朋友们，他们答应给田字格小学的部分贫困学生以经济资助，李江满是受资助的学生之一。我把钱交到江满手上后，问他知道该怎么做时，他说要写封感谢信。他把写好的信交给我，我将信带到威宁县城寄了出去。

   我在威宁支教的任务即将完成，李江满和李江茶常常问我哪天走，他们想送我。我不想看见孩子们哭哭啼啼的样子，没有告诉他们离开的准确日期。

   2014年1月7日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结束，我正在改试卷，李江茶来到办公室找我，说想和我照张相，楼下李江满正在等着。我让老师们帮忙，满足了这兄妹俩的愿望。

孙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