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茨营中学的“希望图书室”对全体学生们开放，我要求每一个来借书的学生读完书后写一点读书心得。当年4月，我收到了600多篇读书心得，其中，写得最长的一篇是0904班的李菲艳。

   李菲艳的班主任曾经告诉我，这个孩子跟外公、外婆过活，可能是孤儿。贾佛仙和李菲艳是同桌，也是好朋友，轮到0904班借书时，我让贾佛仙指给我看谁是李菲艳。李菲艳是个略微偏瘦、个头中等的姑娘，我看看她拿在手中的《人性的弱点》和《智慧背囊》，就找了个看书的话题与李菲艳聊起来。

   我问李菲艳看过《红楼梦》没有，她说没看过，但知道有这本书；我又问她知道雨果写的《悲惨世界》吗，她说不知道。“这几本书图书室里都有，可以借回去看看。”这时我把话头一转：“你这身衣服很贴身，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是妈妈帮你选的吗？”“是的。”“妈妈在城里打工吗？”“是的，她在富源县，不在曲靖城。”

中间是李菲艳

   晚上，我拿出李菲艳写的“读《亲亲我的妈妈》有感”看起来。这９页稿纸的心得，字句还比较通顺，只是有些错别字，我随手用笔作了修改。看到文章的第３页，一段文字使我深思起来：“我想对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说，你们不应该有太多的想法，应该努力学习，奋发图强，父母们无论做错了什么、无论怎样做，他们都是有苦衷的。尽管如此，永远不变的是我们仍旧是父女或者是母女关系。父母无论走到哪里，他们依然很疼很爱我们。难道不是吗？因此我们应换位思考，父母们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的。父母有时外表看起来很坚强、很勇敢，其实他们内心深处也很脆弱，只是他们不能发泄出来而已……”我觉得，１４、15岁的农村孩子如果不是有过亲身体验、如果不是经过长时间的反思，是写不出上面这段话的。当时我就想找这个初中二年级的彝族女孩仔细谈谈，听听她是怎么写出这篇读书心得的。考虑到她与我并不熟悉，而且人总有自己的隐私，如果我想知道的正是她的隐私，不是令这孩子难堪吗？我历来强调应该尊重他人的隐私，经过换位思考，我放弃了这个念头。躺在床上，李菲艳的眼神浮现在眼前，我总觉得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茫然，也许是忧郁？她离开妈妈的心情如何？难道她的父母做错了什么吗？她不会怨恨父母吧？

   第二遍再看这篇文章时，我才意识到我想了解的部分答案也许就在李菲艳文章下面这段话里：

   她生下后没满月就由外婆抚养了。我担心她没有户口，又去找她的班主任。从老师那里，我了解到李菲艳有户口，也有身份证；李菲艳外婆家靠种地为生，但外公、外婆年龄较大，而且是老两口单过。我很快联系了上海“一对一助学家园”的朋友们，请他们给予李菲艳资助。没多久，李菲艳告诉我她收到资助款了，我让她按汇款人地址写回信，最好每学期告诉那位好心人自己的学习情况。李菲艳还告诉我，外婆想请我到她家去，她家在下大麦村27号左边的房子。可惜是我一直没去成，因为有许多贫困生还没找到资助人，我要赶快收集贫困生资料、与朋友联系，无暇到8公里外的村子去一趟。

   见到李菲艳的外婆是在一次家长会上，那次学校要求孩子们的妈妈到会。看到李菲艳身边60多岁的老太太，我知道那就是她外婆。老太太穿着彝族服装，精神不错。那次会上，昆明来了一个宣传孝敬父母、学会感恩的讲师团，一位姓杨的女老师用一个个具体的事例告诉学生们，他们的家长为他们的成长付出了太多，应该终生牢记这养育之恩。最后，那位讲师团的杨老师号召同学们主动上台，向自己的父母大声说出感谢的话语。很快，一个女孩上台，讲述了妈妈如何含辛茹苦将她养大，如何在她生病时背她到诊所打针。当女孩向着妈妈大声说：“妈妈，谢谢你！妈妈我爱你，我会永远孝敬你，你老了，我会给你穿衣、洗脸，你病了，我会给你喂药……”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突然发现李菲艳扶着外婆走到话筒前：“这是我的外婆，我是外婆从小带大的。我生下不到一个月就离开妈妈，外婆给我喂饭……上小学的一天，下大雨了，是外婆到学校给我送伞，她自己衣服却淋湿了。” 李菲艳越讲越激动，眼泪不断流出，最后她双膝跪在外婆面前。这时我才发现没带相机，错过了一个极其感人的镜头。

   2011年12月25日，李菲艳送了一个大苹果给我，苹果上还贴着这样一张纸：

   我收到苹果很开心，我是第一次知道苹果又叫平安果，我对李菲艳说：“我过去还没听说苹果叫平安果呢，你从哪里知道的？”“同学说的，原想昨天晚上送你的，又觉得那个苹果太小，今天又重买了一个大的。”我悄悄告诉她：“外婆干活挣钱不容易，以后就不在再花钱买东西送孙老师了，看到你用纸剪的苹果我就很高兴了。”

   南京的朋友给我寄来了一些御寒的衣服，我让李菲艳挑两件，她说一件就可以，还有别的同学也需要衣服。看来，虽然没有感受到父母对子女的关爱，但在外婆的教育下，李菲艳的内心仍然是崇德向善的，换位思考并不是她从哪篇文章中抄的，而发自内心的。

   我一直担心像李菲艳这样的女孩遇到邪恶势力时不知所措，有时和她谈到这个问题。她说在村子里倒不会出现受欺侮的情况，一来村子里都是熟人，二来外公、舅舅在地方上也能说上话。她还说在学校里，她会与人为善，努力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对有些人不去招惹他们，麻烦也就少了。如果万一遇到一些不讲理的人，她会想办法找老师。

   2012年9月初中毕业后，李菲艳到富源县上高中（是不是她的生母联系的？）。我一直担心，她外婆无法负担上学的费用。从贾佛仙等学生那里，我知道在云南上高中每年学费1000元左右，书本费（含教辅材料、补课费）2000元，住宿、水电费1000元，伙食费最省也要4000元，一个种玉米的农村老太太哪里去搞到这8000多元呢？！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2013年2月，收到李菲艳的短信，说她不再上高中，春节后已经到昆明一家餐馆打工了。因这时我已经受“田字格助学”机构的委派，到海拔更高、自然条件更艰苦、支教任务更繁重的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哈喇河乡河边村的中营教学点（即田字格小学）担任校长，没有时间过多询问细节，只能在短信中嘱咐她注意身体、注意安全，有空多回茨营看看外婆。那年11月，上海的朋友们途经昆明时去看过李菲艳，据她们说，李菲艳警惕性很高呢，她是在几个一同打工的姐妹陪伴下来见面的。社会生活这位老师，教会了李菲艳许多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2015年国庆长假时，我抽空到昆明见到了李菲艳。几年不见，李菲艳皮肤变白了，外表比三年多前显得整洁端庄，也更健谈了，尤其是眼神中透出坚毅、开朗，使我十分欣慰。从她的胸牌上，我看到她已经是这家广东人开的餐馆的大堂领班了。

   李菲艳告诉我这三年来她的经历，谈到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谈到处理各种关系时的坎坎坷坷，也谈到她今后的打算。近三个小时的聊天，使我对这位15岁前一直在山区长大的孩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她今后的发展，我不再有任何的担心。如果茨营中学那些上不了高中的女学生们，都能像李菲艳这样自立自强，那该多好啊！

孙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