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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的老小区
[发布日期: 2025-09-08 ]  本文已被浏览过

女儿升学的消息像一枚石子,投进我们平静的生活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使得我们不得不离开郊外的阔朗与静谧,搬进市中心一座上了八九十年代的老小区。中介把钥匙交到我手里时,特意补充一句:“顶楼,露台大,晒被子方便。”我爱人眼睛一亮,像是看见生活额外馈赠的一扇天窗。我笑笑,没多问,拍板定下。楼层是七楼,没有电梯,每日爬上爬下,权当把健身房搬进了日常。搬家那天,日头毒辣,我喘着粗气往返几趟,心里暗暗打鼓:这样的老小区,物业会不会只是看门大爷的别称?安全、卫生、隔音,哪一样能让人省心?可箭在弦上,孩子读书是大事,再旧的房子也得先安下来。

真正住进去,我才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破烂不堪。清晨六点不到,天刚亮,楼道里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推开窗,一股带着露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楼下废弃的长椅上,老张已经安详地坐在那里,一把蒲扇摇得慢条斯理,目光却亮,像两粒被岁月擦亮的黑纽扣。他看着孩子们背着书包跑向巷口,看着上班族骑着电动车冲出大门,看着小区收垃圾的三轮车吱呀作响。人与事,在他眼里像一条流动的河。我点头示意,他咧嘴回笑,露出三两颗坚守岗位的牙,像老房子里未拆的横梁,给人踏实的支点。后来我知道,老张的妻子几年前先一步离开,儿子又不幸在一场车祸里追上母亲的脚步。社区建议他去养老院,他倔强地摇头:“我脚还能走,牙还能嚼,哪也不去。”如今只有孙子偶尔来一下,留下半袋水果和一阵短暂的寒暄就走了。其余时光,老张把日子坐成一把长椅,把记忆坐成一棵老树,风来了自己沙沙作响。

小区确实老了,楼体灰黄,电线横七竖八,像老人手背凸起的青筋。可老有老的妙处——外卖车很少见,楼下不会冲冲来往的骑手;年轻人稀有,汽车也少,鸣笛声自然成了稀罕。只有电动自行车,一辆接一辆,像老蜂群回巢,挤在狭窄的车棚里,充电器拖出长长尾巴,像极孩子舍不得离家的手。门口值守的大爷姓李,花白胡子,一把木头椅早就包浆了,每天从早坐到晚,对进出的人脸过目不忘。我初次拎着行李进门,他便抬手招呼:“新租户?七楼那家?”我愣住,他笑出一脸褶子:“放心住,咱这儿安全得很,贼都嫌楼梯高。”一句话,把我对陌生环境的戒备吹得七零八落。他还顺手一指:“超市在左,菜市在右,医院地铁十分钟。生活嘛,不就图个方便?”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梧桐树影筛下细碎阳光,落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像撒了一把会跳动的金币。

住得久了,我渐渐品出老小区的味——像鸡蛋,食材普通,怎么做都可以成为菜,方便又有营养。白天,这大树下乘凉的大爷们,几张破旧的凳子围在一起,铺上简单象棋,来回杀上半天,不远处老太太们摇着蒲扇拉家常:“今天丝瓜三块五一斤,比昨儿便宜两毛”。傍晚时分,窗户次第亮起,厨房飘出葱姜炝锅的香。有时我下班归来,正赶上孩子们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他们嬉笑冲过身边,风掀起我衣角,也掀起我久远的记忆——若干年前,我也曾在这样的上学放学地跑,也曾在某位老人慈爱的注视里跌跌撞撞长大。如今角色互换,我成了被孩子掠过的路人,而老张、李大爷们,则成了替我守着旧时光的守夜人。

露台成了我疗愈的高地。夜里,城市霓虹在远处闪烁,像另一个星球的潮汐。我支起小桌,泡一壶乌龙,看月亮从楼宇缝隙里爬上来,清辉洗去白日的燥。我和爱人相对而坐,不谈房贷与工作,只聊女儿的学习、周考。楼下偶尔有谁家电视唱起老京剧,咿咿呀呀,像给夜色加了一段可有可无却恰到好处的旁白。我开始明白,所谓“老”,不过是时间给万物镀上的柔光。墙皮脱落,露出砖红的里子,像老人不经意间泄露的炽热;楼梯扶手磨得发亮,那是无数手掌交出的信任;连角落里沉默的报箱,也曾在九十年代盛装过远方儿女的佳音。它们如今一并老去,却用迟缓的呼吸告诉我们:生活不必日新月异,安稳与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我也悄悄改变对这小区的看法。以往在电梯房,门一关,世界便压缩成客厅与卧室的两点一线;如今爬一层层楼梯,喘一口口气,与邻居擦肩时交换一个笑,我像重新被安装回大地的版图上。人味,烟火味,梧桐味,月光味,混在一起,成了我新的坐标系。或许再过几年,女儿考入更远的城市,我们也会搬离这里。到那时,七楼露台上的晚风会不会想念我们?老张的长椅会不会等来新的观众?李大爷的木头椅会不会再认识另一张生面孔?谁知道呢。但我知道,这段被“陪读”逼出来的旅程,已把一枚叫作“温度”的印章,悄悄盖在我心上。往后无论身处何种高楼林立,只要想起这条灰旧的楼道、这把摇摇晃晃的蒲扇、这声拉长的“将军”,我就能瞬间回到此刻——月光洗过的老小区,像安静的小板凳坐落在城市的客厅角落,那么不显眼但又足以慰藉一生劳累的人们。(民盟建邺区经济支部 周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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