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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伴我去淮北
[发布日期: 2020-08-03 ]  本文已被浏览过


五十年前,我初中毕业。我们这一届学生,小学都没正经毕业,就遇到了 “文革”。在中学混了二年,上山下乡运动如火如荼的开展起来,于是我们也被当作“知识青年”下放到淮北农村去了!

1970年的717号的上海火车站,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喘息着卧在斑驳的铁轨上,车厢里是即将去淮北农村插队的上海知青。一群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对即将要去插队的淮北农村毫无所知,在这离别之际,车厢里一片嘤嘤的啜泣,站台上是忧心忡忡的父母,广播里播放着“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的最高指示。突然,汽笛响了,车上车下的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车上车下的啜泣变成嚎啕的哭喊,火车在震天恸地的哭声中缓缓地驶离了上海。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到达宿县火车站,再坐汽车到公社的大场院里,然后由各个生产队派来的人接回到各自的生产队。我们的生产队离公社有30里路,路上没看到一个人,没有想象中的青纱帐、金色麦浪、开满各种鲜花的乡间小道……只有一条光秃秃、看不清边际、连接着庄稼地的没有尽头的土路。

走着走着,天就快黑了,也累得走不动了,当天是赶不回去了,正好看到前面有一个村庄。老天保佑,这个村庄竟是有上海知青的!这是表姐妹俩,住在一个低矮破旧的小屋里,桌上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发出黄黄的光。她们热情地招呼我们,拿出白面擀面条给我们吃,筋疲力尽的我们顿时感到很温暖,那一幕永远存在我的心里。

我插队在瓦房大队,我曾经想象着瓦房大队应该有一片高墙大院的瓦房,还有牌坊。到了生产队,才看到村庄是那么的破败,有的房子墙倒了一半,用树枝撑着,贫穷笼罩着整个村庄。小孩都一絲不挂,老人、男人赤膊,甚至有妇女和男人一样不穿上衣,女孩们穿着补了又补,看不出本色的衣服,围观我们的人手上都捧一个粗陶大碗,喝着稀溜溜的糊糊。

我们的房子也是泥巴糊的墙,屋顶盖上草,没有窗户,屋里黑呼呼的,泥墙上一个一尺见方的洞仿佛是窗子。我们问:晚上怎么关窗呢?农民说:这个洞是穿风的,到了冬天堵上麦秸就可以了。住房边上搭的一个披子是锅屋,没有门,没多久,锅盖被人偷走了。队长说,要等到秋后,收了高粱,用高粱的秸秆做锅盖。那时候正是起山芋的时候,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用没有锅盖的锅煮山芋,煮得半生不熟的,吃了以后大便都拉不下来。

到处是贫瘠的砂浆地,主要农作物是山芋,主粮也是山芋,山芋面糊糊,山芋面贴饼,这种饼冷掉了简直就是一块砖头,砸在地上都不碎。小麦亩产只有5080斤,好的庄稼地才有120斤左右,小麦面只有孕妇和小婴儿可以享用。还种植一部分玉米和高粱,那面是待客用的。

淮北农村的茅厕是用秫秸扎成捆,围一圈,里边用两块石头垫着,挖一个浅浅的坑,臭气熏天。粪坑里,肥胖的蛆虫白浪滚滚翻腾得正欢,茅厕外还有饥饿的狗等待着。我们害怕,不敢进茅厕,就结伴去远远的荒野里解决。茅厕的围挡会渐渐稀疏,后来我们才搞清楚,上厕所的人是随手掰下一截秫秸当手纸用的。而他们对我们用草纸也很气愤,觉得我们很浪费,他们的草纸是专门烧给祖宗先人的。

生产队没有能创造经济价值的集体副业,社员每家只能养一头猪,2只鸡,谁要是养多了,就要被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限时杀猪宰鸡。集体干活大呼拢,社员没有劳动积极性,歇垧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长。还时不时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提倡“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常年缺吃少穿,以致这里形成了讨饭的风俗。每到秋后,各家各户把房屋的门和窗洞用泥巴糊上,然后举家出门讨饭。到过年时,大家会互相攀比讨饭的成果,甚至女孩说婆家,对方都会打听女孩会不会唱“讨饭歌”,唱得好才能嫁得好。

1971年的秋后,为了表示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参加了挖河工地的劳动。简陋的工棚,大通铺,大锅饭,我很快就病倒了,浑身无力,不想吃饭,脸色发黄,去医院检查,诊断为甲肝!我在上海养病期间,上海电台正好在教英语,我就跟着学,希望能有用得到的机会。上海是我的出生之地,却非久留之处,养病期间,街道屡次来催促返乡,于是我带了几本英语课本又回到了淮北农村。

某一天,公社政工组的董文昭组长来了解我们知青的生活情况,他看到我箱子上放着英语课本,要我读一篇课文给他听。听后他高兴地说:公社中学缺少英语教师,我跟公社知青办说一下,把你调到那里去当民办教师。我当时心里非常高兴,觉得机会终于给了有准备的人了。但是我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通知我去公社中学当老师,我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我们大队书记把名额给了大队赤脚医生的妹妹——一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女社员!我满怀的希望,就这样被浇灭了!

生产队长看我沮丧,就跟我说,你有文化,可以写我们生产队的好人好事,如果公社播了,写稿送稿都给你记工分。我的第一篇广播稿写的是《我们队里的刘长林》,不久公社的广播站就播出了,生产队的人都听到了,队长很高兴,说,你能写,那就写吧。广播里播了几篇报道后,其他生产队也开始有人请我去写他们队的好人好事。

那时的我,其实只是小学生写作文的水平,根本不懂文章体裁的特点,但是我幸运地遇到了几位人生路上的引路人。

广播站的播音员也是上海知青,有时我送稿子到广播站,她怕我天黑前不能赶到家,就邀请我住下。晚上广播结束后我们一起用她的大茶缸煮面条吃,这时她会教我一些写广播稿的要点:不用抒情,把什么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写清楚就行了。我记着她的话,写广播稿尽量就事论事,简洁明了,写好后读几遍,觉得顺嘴了再送出去。

1973年8月,公社举办通讯员学习班,我被推荐去进行培训。广播站长平时挺严肃的,在这个学习班上他表扬了我,说我写的稿子能比较快的反映农村中的好人好事,他还建议我写一些通讯报导。那时我还分不清“广播稿”和“通讯报导”的区别,但站长的表扬鼓舞了我,站长的讲课也使我对如何写通讯报导有了初步的认识,并开始尝试写通讯报导。

1974年冬天,我写了一篇通讯报导《丰收以后》,说的是生产队要建一条机耕道,但必须平掉一片坟地,农民对动祖坟不大能接受。生产队长带头把祖坟迁到队里指定的新址,做出了榜样,年轻人纷纷跟上,很快机耕道就建好了。稿子被公社广播站推荐到县广播站,县广播站又把这篇稿子推荐到安徽省广播电台播出。令我惊喜的是,县广播站编辑文民还把修改稿寄给了我,原稿上用红笔圈圈点点的修改了很多处,他还写了一封长信,在信中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修改,特别指出通讯报导的语言特点和如何避免学生腔。他鼓励我继续写这样的通讯报导,不要局限于好人好事的广播稿。我与文民素不相识,他却能不厌其烦的写信指导我,让我很感动。

广播站站长看我喜欢写,又把我介绍给了公社文化站的沈站长。沈站长让我参加公社文艺创作组,此前我根本没想过文艺创作,也不知如何“创作”。他对我说,你要观察生活,就写你身边社员劳动,生活的故事。对于我很不成熟的所谓“文学创作”,沈站长每次都认真看,再帮我分析问题,提出修改意见。每当我对写作失去信心的时候,沈站长总是鼓励我,说:你能写,愿意写已经很不错了。还总是安慰我,说我现在到了一个卡壳时期,过了这个时期就会好的。沈站长的坚持,使我不敢懈怠,虽然磕磕碰碰,却一路前行。

每当我对自己的写作没有把握时,我也会去公社广播站找广播员,说说自己的苦恼。她建议我给王同学看看,听听他的意见。王同学是六七届的高中生,已经发表过不少作品,被借调在公社“五七办”,主编《上山下乡战报》,也经常为公社各部门写材料。他看了我的稿子,建议我多读书、多积累,说这样看问题就会深刻了,思路也会更宽。我曾经被推荐到大队小学去当民办老师,王同学又对我说:留心孩子们的对话,把有意思、童趣十足的话记下来,可以做儿童文学的创作素材。后来我真的喜欢上“儿童文学”,以至大学毕业的论文选题也是儿童文学研究。

宿县文化馆的荘稼老师,《安徽文艺》的编辑周根苗,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都曾经在写作上给过我指导,他们对我不成熟的稿件进行点评、分析,提出修改意见,对我提高写作水平有很大的帮助。1976年春节期间,沈站长带着我们公社创作组的人创作的作品,去拜访回大郑庄老家探亲的上海《文汇报》记者郑重老师。 1976年春节过后,我收到了沈站长转交的郑重老师的亲笔信,他在信中特别指出:淮北地区从群众的生活,到群众的语言,都是有其特点的。并且鼓励我说:只要坚持不断努力,是会写出好的东西来的。我很尊重这几位老师,他们的信,我珍藏至今。

1975年我被评为宿县“在通讯报导广播宣传中做出显著成绩的优秀通讯员”。1977年,县广播站把我借调到县广播站工作。1978年我通过高考上了大学,从此离开了淮北。

感恩淮北滋养了我,感恩我写作的引路人,他们为我打下了终身的职业基础。

颜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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