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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蛮”的母亲
[发布日期: 2019-04-22 ]  本文已被浏览过

我的母亲年轻时在家乡十里八村都算个出众的女子,个子比一般娇小的湖南妹子要略高些,大眼睛白皮肤,还留着俩条又黑又粗的辫子,走路都带着一阵风,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的特质在母亲身上尤为突出。1952年春天母亲生下我后,春耕在即家中没有帮手,母亲一把扯掉缠在头上“坐月子”的帕子,卷起裤腿跳入冰冷的“冬田”驾牛耕田,住三五里外的大舅忙完自家农活赶来帮忙时,母亲已犁完了自家的水田,当年外婆说起这些眼眶还发红。母亲虽为农妇却不信鬼神,晚上外出开会经常打着火把一个人走夜路,一次竹林中“悉悉索索”突兀地撒来一把泥土砂砾,母亲回过神来毫无惧色,一边大声骂“撵死你娘!”一边弯腰也大抓了把泥土砂砾对着撒过去,竹林里顿时寂寥无声……这个故事倒是我小时候害怕一个人睡在黑屋子里,难得讲自己经历的母亲亲口讲出来的。解放初,母亲打着火把经常走村串户动员乡亲们制作军鞋支援志愿军、买国债支援国家建设;由于母亲在家族祠堂办的私塾读了高小,当年宣传保家卫国,教乡亲们唱歌、读书识字、学珠算打算盘,都有她的身影。

那时家乡经常有华南虎出没,一天夜里母亲从刘家湾祠堂开完会往家赶,走到石桥上看见对面山边两只“移动火炬”迎面闪过来,离母亲越来越近,山里人都知道那是野兽的眼睛,急中生智的母亲晃动手中的火把,大声唱歌壮胆,两只“火炬”飞快闪向桥底几步远的下游水坝;母亲一路狂奔回家,心跳得一宿未敢合眼。天刚麻麻亮“砰砰砰”就有人拍打家里的大门,惊魂未定的母亲开门一看,是我的大表哥带着几个年轻后生,沿着老虎的足印一路寻找到马家冲:“家里的猪被叼走了……”果不其然在马家冲后面山里的茅草堆中找到一个猪头和猪内脏,大家想想都后怕:“昨夜老天爷保佑,让猪抵了娇姑姑的命”。

母亲生了我后更加忙碌不歇,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顾不上躲避六月天毒辣的日头,我三个多月大吃着母亲带暑热的奶水,头上长出一个大疖子。一天正午母亲坐在堂屋的大门口休憩,顺带给我喂奶,发现疖子颜色变白了,请父亲的堂兄二嫂递来一枚缝纫针,按照当时农村人惯用处理火毒疖子的办法:挑破脓头挤出脓液抹上草药。谁料针尖碰到了血管,殷红的鲜血像喷泉般朝上喷射,将身边一大脚盆水都染红了,忙乱中止血的草药根本无济于事,前来帮忙的二伯母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哀怨道:“涛妹子可怜,爹爹又冇在家…..”已没了哭声的婴儿竟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贯镇定的母亲早已慌了神,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赶到镇上药铺“死马当作活马医,烧烧高香祈求马家祖宗保佑吧……”马姓本家的那位老郎中口里念叨着赶紧让母亲带回十几帖中草药。母亲每天喝着苦涩的头道中药,通过奶水给我疗伤病,再将熬制的第二遍汤药捏着我的鼻子强行灌下,大难不死的我被母亲像老母鸡护小鸡般地小心呵护着侥幸活了下来。

1956年组织批准父亲能带家属,母亲进城安排做了邮电局的话务员兼电报员。不几年“赶超英美”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全国上上下下,男女老幼全民动员,轰轰烈烈炼钢炼铁。母亲拼命投入工作,经常一人顶两班,白班晚班连轴干,走路做家务都忙着背诵“幺东、拐东……”的电码,话务员熬夜是家常便饭,支撑不住打着瞌睡还得“霸蛮”坚持,发电报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工作压力非常大,身体透支厉害,不得已母亲开始抽烟提神支撑自己。

“经济恢复期”的那几年,父亲下乡蹲点回家,人还没进家门就大声喊道:“老刘!赶快!快搞菜饭……”来吃饭的不是父亲一起下乡的同事就是来找父亲反映情况的农民,一行人秋风扫落叶般将母亲做的菜饭一扫而光,用手抹抹嘴又办事去了。父亲常把家当成了招待所,忙累的母亲不仅成了义务招待员,还要贴掉家中有限的钱粮。那时老百姓都很穷,农民就更苦了,通常一家几口人都没有一件稍像样的衣裤,父亲下乡的换洗衣裤甚至穿在身上的衣裤只要多一件都会剥下来送了人。母亲见不得人可怜,虽对父亲不顾儿女不顾家的做法颇有抱怨,仍十分理解父亲,从不为这些事情与父亲发生争吵,默默地顺从父亲的意愿,全力以赴支持父亲工作,靠自己省吃俭用、节衣缩食艰难地维持这个家。

父亲主管农业和林业,农民为了争夺森林、土地、水源等资源经常发生成百上千甚至万人聚众的械斗,一个火星子就能燃起熊天大火,他们手里都操着锄头、斧头、鸟铳等器具,械斗打死人的事常有发生,工作压力非常大。1964年底父亲又为了“三省五县”联防协调工作,到事发现场当消防员,反复讲政策、调解各方利益、缓解各方情绪,几天几夜没法合眼,最后病倒在大山里,被农民抬下山时全身浮肿得脱了形,送到医院抢救。家中的突然变故让父母的同事朋友都替母亲捏把汗:这一家天都要塌了,子女都未成人呀……这时又是母亲咬着牙“霸蛮”坚持着,一边工作一边照顾重病的父亲,竭力支撑起这个家。我长大后才知道,当年父亲带队南下的七十多人中,生病的几位干部只有父亲在母亲悉心照料下恢复了部分健康,后来还能边养病边工作,又多活了19年。母亲的坚韧贤惠与“霸蛮”赢得了这一批干部包括他们家属的敬重,可是又有谁知道,多少年来母亲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衣带不解地陪护在父亲的病床前,父亲经常住医院一住就三个月或半年,母亲白天工作,夜里就只身躺在一张活动的木椅上,完全靠抽着劣质的香烟提神。母亲像一根两头燃烧的蜡烛,熬干了自己,保全了我们这个家。

母亲离开我们几十年了,老人倔强的精神至今仍影响着我。每每回想起母亲身上闪亮的星星点点,不禁心底发出深情的呼唤:霸蛮的母亲啊,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

人民中学 马惊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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