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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亲历记
[发布日期: 2018-06-20 ]  本文已被浏览过


       我13岁离开南京,“四人帮”倒台的时候,我是个有好几年工龄的煤矿工人了。动乱持续了10年,明摆着这样下去不行了,中国要改变,中国必须改变,但从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到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两年多时间里,人们并没看到政局上的重大改变,各种消息在私下传递,但在那个年代,消息没有价值。十年来的运动、变故,我们已习惯了在没有消息中接受变故。说一桩我的亲身经历吧,1971年的某天,我在煤矿上中班(16: 00~24:00),下井前先吃饭,食堂的墙上画着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巨幅画像,我和师傅就坐在画像下吃。大约9小时后,我和师傅饥肠辘辘再度走进食堂,发觉光线很暗,一抬头吓一跳:巨幅画像的林彪那一半被黑漆抹掉了!我刚要出声,师傅朝我胳膊上碰一下。9小时之内,中国当时的第二把手没了,我们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可见重大变故有多频繁。

      但高考是在那两年间恢复的,它似乎与政局无关,却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不论家庭出身也不必找关系送礼,成千上万的人从工矿乡村涌进考场,全社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几天之内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在当时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事后人们才意识到那是改革开放的前奏——价值取向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中国对高考的重视程度至今世所罕见,尽管现在的录取率、文凭含金量已与41年前有天壤之别,但那场突如其来的高考树立了公平、公正的标杆,如今人们的选择日趋多样,那个标杆仍然在产生作用,参不参加高考都从那个标杆下经过。

     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南京,距我离开这座城市,已14年过去。

     我毕业那年,中华中学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学(1位),一条横幅在校门口上挂了好几个月。

     相隔14年,南京看上去没怎么变,两条公交线路(16路,33路)仍然承担着市内最大的客流运输。16路从雨花台到中山码头,33路从雨花台到南京火车站,两条线路在鼓楼分手,鼓楼以南是同线同站,让人觉得南京只有一条半公交线路。全程票价都是一毛钱,而坐7站只要5分,假设你从雨花台上车,经雨花路、中华门、中华路、三山街、内桥、张府园到新街口,5分,现在说起来都没真实感。不过那时候工资低,月薪过百的很罕见,大学本科毕业也就拿50来块钱。

     鼓楼广场和14年前完全一样,食品公司、鸡鸣酒家、马祥兴菜馆、曙光电影院,有线电车的电线悬在空中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电车经过时总能擦出电火花,还经常有掉线的,司机下车,奋力将翘在空中的电车“辫子”拽下,对准电线再松手。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电火花和电车掉“辫子”。

      新街口倒是有了变化,多了个金陵饭店。80年代中期的那几年,去金陵饭店看“旋宫”是南京的时尚——买了票排队等电梯,到上面坐定或立定,跟自动旋转的地板转上一圈,没有任何消费就下来了,回去还能跟朋友眉飞色舞地吹上一阵子。现在你带女朋友去旋宫转一圈就下来?走出电梯你就被踹了。

     追逐时尚也是从那时开始的,留长鬓角,穿喇叭裤,戴蛤蟆镜(不干胶商标还在镜片上),拎卡式录音机出门……现在看来都是笑料。比方说留长鬓角,我承认鬓角与络腮胡子连成一片的确很能彰显阳刚之气,但汉族男子长络腮胡子的比例很小,大多数留长鬓角的人只是剃头时不剃耳朵前面的那一撮而已,软绵绵的没有根,反倒把他们衬出了一付老鼠相。另一种风格是官方提倡的西装领带, 民间响应也很强烈,满大街的男士不论是否去办正事都是领带西装。最搞笑的是菜场卖肉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肉案上挥动砍刀,而他的领带就在红白相间的猪肉上荡来荡去,下半截已油腻得发黑。

     那时候听装可乐5块多钱一罐,喝完后空听可卖8毛,但很多人都舍不得喝,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端详,感叹这玩意怎么做得这么精致,流水线生产的工业产品被当做手工艺品欣赏。

     这些都是改革开放之初的景象,这几个侧面可以代表当时的方方面面。我们当时还没有自我,只有愕然、惊叹以及对高下贵贱的模糊不清。我们很土,所以盲目崇洋,“土洋”是我们必经的一段历程。

    八十年代的热词是“文学”、“自学考试”和“万元户”,起初“文学”和“自学考试”非常热,渐渐的被“万元户”反超,到80年代后期,很多小孩都说“我长大了要当万元户”。

    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三个热词有着本质的关联——文学是多年来被压制的情感的抒发,最早的“伤痕文学”其实就是出一口怨气。怨气出了,个人的状况却依然故我。这时国家出台文件,规定各单位必须承认自学考试文凭,于是随处可见成年人捧着书看,他们一般每年要报3~5门课程!据我观察,参加自学考试的人大多考出来了,工作也有了相应的改变,但那时候人均月工资不超过50元,拿到文凭人们才意识到先前对它希望过高。“万元户”这才热了起来。这绝对没错,如果改革的目的就是让百姓富起来,文学与文凭起的作用并不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自学考试”、“万元户”的相继出现,是摆正心态、认准方向的过程,也是多样性选择的必然,总体是向上的。基辛格博士在80年代就说过:中国的前途不可估量,因为整个国家迸发出一股向上的力。

    最早成为万元户的人原本条件都很差,文化程度低、无一技之长、无固定工作,还有不少是劳教释放人员,他们没在文学或自学考试上耽误工夫,直奔市场而去,当别人回过神来时,他们已赚的盆满钵满。

    我当时住安德门,大院门口有一个小伙子卖盐水鸭,据说他是因打群架进去过的。他的经营风格很特别,只要在他那里买过一次东西,再经过时他就会斩一块盐水鹅(当时鹅比鸭子便宜)隔着塑料袋抓着塞到人嘴里:“尝尝今天的味道怎么样?”

我在外地工作、上学十好几年,都吃食堂,何曾受过这般礼遇,所以经常买他的东西。后来他的摊位旁多出了一位貌美的姑娘,没生意的时候二人卿卿我我,令人羡慕。

    我一个同事的弟弟,完全不是读书的料,在一家大医院门口租个摊位卖水果,生意越做越大,渐渐把医院大门两侧全包了下来,还占了个街角,水果、鲜花、礼盒点心,琳琅满目。生意火的时候全家人都跟着忙。年底他给全家人发红包,每人一万!奶奶因经常做好吃的送到水果摊,年底红包两万!我们听了都不敢相信,因为当时一个国家干部全年收入只有几百元。

    “万元户”造成的冲击是巨大的,人们看到了读书入仕以外的活法。人们一琢磨,造导弹的真不如卖茶叶蛋的,于是人人寻找生意路子。80年代末大家都是满嘴跑火车:“我有两吨ABS,你看能不能找到下家?”“我有一辆桑塔纳,19万包上牌,你要抓紧哦!”

    我也发出过类似信息:“我有一吨ABS,现货。”结果真有一位哈尔滨老板从东北赶来。谁料原先的一级级承诺全部见光死,我用大半天时间带着哈尔滨老板和中间人到处找人,跑得满脸油汗,最后腆着脸送哈尔滨老板上车。就在距今两个月前,我才从收废品的人口中得知,包装用的泡沫垫就是ABS产品。我哭笑不得,那个哈尔滨老板在80年代末来南京找我买的东西,我竟然才知道是什么!

     南京的市容发生明显变化,是从90年代中开始的,对此我印象很深。

     90年代的最初4年,我去了澳大利亚。当时只有省防疫站(在傅厚岗)能出具被外国承认的体检合格证,出国前我从安德门骑自行车去傅厚岗,骑到长江南北货商店附近,慢车道上的一个坑差点让我摔伤,因为怕体检出问题,当时很紧张。4年后我从澳洲回来,又得去傅厚岗体检,我还是骑车,一路上看着没有丝毫改变的街景。骑到长江南北货商店附近,我被狠狠的颠了一下,记忆顿时被唤醒,定睛再看,那个坑似乎连形状都没变。

    4年过去,市民的收入变化也不大,与我同年大学毕业的机关职员当时月收入80元左右,而我回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农贸市场的鸡蛋卖6.3元一斤,一天的工资买不了一斤鸡蛋,食品开销仍占普通市民收入的大头,中国还是穷。

    但辞职下海的人多了,经过4年历练,满嘴跑火车的少了,人们做实实在在的小生意或去外资企业挣高一些的工资。在市容整治上,大规模的出新工程已经开始。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中华路~夫子庙一线,形成了片区风格——前几年老门东治理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虽然褒贬不一,但街巷、河道整洁了,招徕游客的作用明显。

    房改之后,取消福利分房,错过末班车的人呼天抢地,当时商品房的价格不是让人望而生畏,而是根本不敢想象,尽管当时市中心的房价只有3千多。经济杠杆的作用在90年代末开始显现,近郊冒出了成片的小区,户型和环境都令人垂涎,大多市民在那时接触到一个新词,按揭。房地产从那时开始升温,愈演愈烈,如今已烫手,购房仍需摇号。数字最能说明问题,河西的房子在90年代末卖2千多,现在那里的二手房超过5万的也不罕见。城市飞速扩展,配套设施也紧紧跟上,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为过。日前我去雨花台,再想找16路、33路起点站,连影子都没了。

    我觉得改革开放可分为前20年和后20年两个阶段,前20年的主要成果是思想解放,但民众生活质量的提升并不明显。买房、买汽车、出国旅游买包包都是近20年的事,然而后20年恰恰是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房地产热得发烫的20年,显而易见,这是投资拉动的增长。

    大规模投资是把双刃剑,它在拉动经济的同时也在制造泡沫,中美贸易战尚未全面展开,我们的短板已暴露无遗——我们在腾空跃起的时候,忘记了坚实的土地。

    当然,以中国现在的体量,中美贸易战必定是两败俱伤,但中国的改革应该从中汲取教训。

     总而言之,从解放生产力的角度来说,中国改革开放40年成果骄人。40年前,中国人口比现在少好几亿,且90%以上是农村人口。那么多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却生产不出让全国人敞开吃的粮食;现在城市人口已远远超过农村人口,凭粮本购粮已成为记忆中的笑话。

    再说一个我亲身经历的事。小时候我只听说麻油是香的,却从来没尝到麻油的香味。我家都是拿粮本去粮站买油的,每人每月半斤食用油(经常是棉籽油,现已没人食用),逢年过节也有麻油供应,好像是每家三两,我们当然不会错过。但不知是因为在仓库里存放太久还是榨油的方法不对,我就是吃不出麻油有香味,家人都说我嗅觉和味觉出了问题。粮油供应放开后,农贸市场经常发出扑鼻的香味,走近看,香味出自一口晃动的大锅,上面浮着麻油,下面沉淀的是芝麻酱,两种东西都香得刺鼻,显然我的嗅觉没问题。看吧,改革开放对我来说就是这么具体。

社文支部  周伟

2018年6月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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