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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运”与“留守”
[发布日期: 2011-01-30 ]  本文已被浏览过

(长篇报告文学《太阳如何升起》片段)
社文支部   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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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初中国南方一场大雪,光在广州火车站就滞留了几十万返乡务工人员。广场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上个厕所得排六小时的队。110电话几乎被打爆,都是人丛中请求帮助的。不时有人被担架抬出来,有些身强力壮的干脆扔掉年货,赤手空拳突出重围。还没出发,回家过年的快乐已折腾完了。
    “春运”是个新名词,它出现在大批农民外出务工之后。城市居民现已形成条件反射,听到春运就躲得远远的,下意识里那已是农民工的专属。2008年雪灾期间,各地采取措施安排外来务工人员就地过年,可愿意接受这番好意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还是顶风冒雪守候回家的火车。
    可能有很多人对着电视屏幕问了相同的问题:“他们干嘛非得现在回家?”
    他们为挣钱离开家园,一年半载,千里万里。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一年之中只有一次机会重温家的感觉,错过那趟火车就意味着再等一年!
    在关于那几天广州火车站的报道中,有一段文字特别令人揪心。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朝母亲喊叫:“我要回家!我说我不来,你偏要叫我来,我要回家!”
    小小年纪遭这么大的罪,确实令人于心不忍。然而仔细一想,这孩子实在算是幸运的,至少他还能向妈妈耍小脾气,而全国各地数不清的孩子正翘首期盼爸爸妈妈的归来,火车的每一分钟晚点都是从他们与父母相伴的时间中扣除的。
    那段时间即使在一切正常的年份里也只有个把月!
 
    “留守”这个词在古代是与军事有关的,“留”下来“守”住营寨或刚攻占的地方。作为名词,“留守”曾是一种官衔。然而在当代中国,你如果在平日里走进欠发达地区的任何一个村子,遇到的所有人可能都具有这个头衔:留守老人、留守妇女或留守儿童。
    留守儿童的问题有多严重?
    2010年10月6日“新闻联播”公布:中国现有留守儿童数量约为五千八百万。
    这个数字已足够吓人,但去各地跑一趟就能发现其中的问题:从上到下都没设立负责留守儿童问题的专门机构,没有哪位官员能一口报出本省、本县、本乡眼下留守儿童具体数字。五千八百万的数字从何而来?
    真正严重的问题是没人知道问题有多严重!
    就算是五千八百万吧,若留守儿童中有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出差错,涉及的人数仍将成千上万!
    在这成千上万的孩子会出什么样的事?
    2010年9月3日,在宁波务工的四川巴中农民刘大龙匆匆赶到家。他13岁的二儿子刘敏莫名其妙死在山坡上,没有溺水或被人殴打的迹象。
    刘大龙到家后,从箱子中一个装手机的盒子里发现了刘敏的遗书。
     “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作这个决定不是很明(智),但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楼上缸里有一条小鱼和一条黄鳝,希望把它们养大。还有一只小猫,好好善待小猫。”
    遗书是2010年9月1日写的,刘大龙看了遗书后才发现家里多了一只小猫,再跑到3楼顶楼,水缸里果然有一条小鱼和一条黄鳝,墙上又有一行黄色粉笔字:“爸爸妈妈,请你们好好对待小猫。”
    刘敏的家是公路边一栋3层砖混小楼,这个占地面积达150多平方米的漂亮楼房里常年只生活着3口人:13岁的刘敏以及他79岁的爷爷奶奶。身患重病的爷爷不能说话,躺在床上已多年了。
    刘大龙今年39岁,从15岁起外出打工,至今已有24年,生命的大半在异乡度过。刘敏的母亲和哥哥也从2003年起到宁波务工。刘大龙夫妇每年只能抽一人回家过年,时间最长不超过一个月。2008年,他们倾尽积蓄,花了13万元在村里率先修起一栋楼房。
    家里的物质生活水平全村第一,刘敏的自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娃娃很懂事,只是性格太内向、太孤僻了。”邻居们说,“他今年抱回了一只灰色小猫,我们经常看到他和猫说话,亲热得很,晚上睡觉都是把小猫搂着的。”
    班主任老师介绍了刘敏在校情况:“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因缺乏父母督促,他老是没完成作业。”
    刘敏的暑假作业的确只完成了很少部分。刘大龙最后一次与刘敏通话时还问他作业做完了没,他说做完了。再问他需要啥子不,他说不需要。通话时间是2010年8月30日晚上7点多,听不出刘敏有任何异常,而那时离他自杀还不到两天。
    “看到空白的暑假作业,我的心都碎了!我们给孩子的关心和督促太少了!”刘大龙在心如刀绞时仍带着股怨气,“他说作业做好了的,哪做好了嘛?”
    作业完成了多少已毫无意义,刘敏临终前挂念的是猫、黄鳝和小鱼。
    古人造“家”字,屋顶之下“豕”(音shǐ,猪)赫然在目。“一门之内谓家”,我们的祖先就是这样理解家的。
    顺着古人的思路,我们或许能推测出刘敏自杀的原因:爷爷卧床不起、丧失语言能力,奶奶终日服侍爷爷。13岁的刘敏正处于青春期的起始阶段,我们不能指望他与爷爷、奶奶进行推心置腹的沟通,毕竟他们有着66岁的年龄差异。他找谁倾诉?这幢三层小楼里终年只有他们三人!
    于是有了猫、小鱼和黄鳝。他与猫亲热对话,邻居们看到了,或许他也与小鱼、黄鳝对话,只是因为水缸在楼顶而邻居们没看到。
    这些小动物能与他沟通吗?当然不能,可他爸爸、妈妈、哥哥远在千里之外,这幢小楼就是他与他们分离的代价。
    但这幢小楼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家!
    设身处地为刘敏想一想,他对家的理解一定比同龄人甚至大人深刻得多。孤独感、紧张感、失落感和焦虑感,是留守儿童普遍存在的心理感受,长此以往,极有可能出现心理偏差,甚至造成反社会倾向。陕西某地甚至发生过5名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其中4名留守儿童)相约服农药自杀的事件,也是情感严重缺失、心理严重偏差的例证。
    因为找到了遗书,公安机关对刘敏之死不再立案。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仍然是个谜,只留下一个与亲人交流不及与动物的交流的悲剧。
    巴中是一个地级市,位于四川省东北部,属下共有2354个行政村。2009年巴中团市委组织的普查结果显示:巴中市外出务工人员达120万人,留守学生达25万。由此可以推算出:巴中地区平均每个村有510人外出务工,产生106名留守儿童。谁能保证村里的106名留守儿童不出现类似刘敏的情况?
    问题不仅存在于巴中,请看湖南、河南两个劳务输出大省关于留守儿童的调查统计:

湖南省(2005年统计):
留守儿童亲情状况
父母外出打工三年以上的26%
没去过父母工作地的 65.3%
很少与父母电话联系的 23.3%
非常想念父母的 64.1% ;
 
留守儿童道德行为
经常有课堂违纪行为的 13.7%
有抽烟等不良行为的 27.7%
很少参加集体活动的 28.9%
经常撒谎欺骗师长的 15.4%
 
留守儿童社交能力
社交能力较差的 34.5%
好朋友数目较少的 35.8%
留守中学生心理问题检出率57.14%;
 
河南省(2010年统计):
很少与父母联系的23.9%
认为一个幸福的家庭应该和父母在一起的79.3%
非常想父母的65.0%
做错事被批评时当面顶撞的8.4%
拉帮结派、打架斗殴的12.3%
在学校里基本上没有朋友的17.5%
害怕陌生人的40.0%
遇到困难自己解决的45.5%
和(外)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43.5%
觉得自己很一般的52.7%
学习上听老师的话,很刻苦的25.3%
觉得身边的人不太关心自己的49.1%
总是害怕被身边人欺负34.7%
觉得社会不公平、看不到希望的11.9%
 
    两份问卷,大同小异。“非常想念父母”与“很少与父母联系”的比例非常接近,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数值间的巨大差异。作为孩子,“非常想念父母”再正常不过,然而仍有23%以上的孩子“很少与父母联系”。
    近几年流行使用“被”字,这23%以上的孩子应该是“很少被父母联系”。外出务工人员大多从事体力劳动,很多人每天只做三件事:吃饭、干活、睡觉。他们即便给孩子打电话也极少超过三分钟,最典型的对话是:“你学习好吧?”“好。”“你妈(或你爷爷奶奶)好吗?”“好。”“家里没什么事儿吧?”“家里都好。”“好,那就挂了吧。”
长此以往,大人也不能忍受,更别说未成年的孩子了。一名5年级的留守儿童抱怨道:“我最讨厌爸爸给我打电话。”爸爸老不回来看他,每次打电话来只问学习成绩,似乎除了学习就没别的事,这让他觉得受了伤害。所以他即使考试没考好也不对爸爸说,而他想说的话爸爸却没给他说的机会。
    心里话不能告诉远方的父母,跟祖辈人又没法说,留守的确是一种心神不定、度日如年的煎熬。各地的社会工作者在调研时有一个共同的发现,留守孩子玩起来候更容易进入“疯”的状态。“疯”既是缺乏教养的标志又是心理宣泄的途径,管教与沟通恰恰是留守儿童最缺乏的东西。
    留守孩子通常是隔代监护、亲朋监护或单亲监护。2005年发生在湖南省涟源市荷塘镇的“5.31”特大洪灾轰动全国,因为丧生的12名儿童中有11名是留守儿童。平日里留守儿童溺水、车祸、高空坠落等事故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这使得监护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留守孩子的人身安全上,至于他们学习成绩的好坏、行为习惯的养成、心理和精神上的需要,只能听之任之了。
    事实上,留守儿童的父母是希望孩子好好学习的。他们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就指望孩子刻苦读书改变命运,刘大龙在刘敏死后仍在追问暑假作业就是例证。问题是外出打工使他们无法督促孩子的学习,偏偏外出打工给孩子们造成了至高无上的印象。仍以刘大龙为例,他小学没念完,村里文化程度比他高的人有的是,可他照样靠外出打工盖起了全村第一座小楼。那么,在刘敏眼里,是“知识改变命运”还是“打工改变命运”?
    毫无疑问,“知识改变命运”在刘敏看来是句空话。
    持同样观点的恐怕不止刘敏一人。湖南省永兴县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中学女生逃学去长沙打工,还通过电话把班上的三个女同学叫了过去。四个女孩接连失踪,闹得当地人心惶惶。当她们被找回来时,面对老师激动的责问,那女生不以为然地说:“反正读完书也是打工,还不如早点儿出去。”
    很多父母外出务工就是为了孩子能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他们的离开又使相当比例的孩子沿着缺少关爱——缺少管教——缺乏自制——缺乏信念的轨迹滑行。
一个悖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悲剧。
 
    心理健康问题是整个留守儿童群体表现出的大问题。留守儿童由于缺少父母庇护,大多胆小孤僻。社会上的“混混”常把他们作为猎物,有的伺机敲诈钱物,有的教唆甚至逼迫他们寻衅滋事,还有人对留守女童实施性侵犯。媒体曾做过这样的报道:一个13岁的留守女孩在网吧产下一婴儿。一个孩子生下一个孩子!事实就是这样难以置信,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十月怀胎的过程中她没对任何人说,也没任何人问,孤僻的心理与造成孤僻的现实竟至于此!
    社会工作者在对留守儿童进行抽样调查时还遇到过这样的怪事:一名小学二年级的男孩,见到调查员撒腿就跑。调查员一直跟到他家里,他竟钻到床底下怎么说都不出来。双方僵持了近半小时,最后调查也没能进行。
    湖南有一个15岁的男孩,幼年母亲改嫁,由父亲带着他和姐姐生活。迫于生计,父亲外出务工,留下姐姐和尚未成年的他由奶奶照顾。特殊的生长环境使他小学还未毕业就早早辍学,开始在一家馒头厂打工,不慎将三个手指头被机器搅断。生理上的残疾使他更加孤僻,不愿与任何人交往。离开馒头厂后他又到一个家庭小厂去工作,一次他奶奶不放心去看他,把他的名字泄露给了大家,他一怒之下大骂奶奶是“老不死的”,还用了其它不堪入耳的言语。对这事最吃惊的是他的雇主,一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孩子竟然用这样的语言咒骂自己的奶奶,而他奶奶只是说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结果是老板让他走人。老板可以接受他的生理缺陷,却不能接受他阴暗的心理,那实在是一种令人寝食难安的东西。
    “他怎么会这样?”人们不禁要问。
    与人交往的技能不是由学校教育出来的。孩子看到父母的说话姿势、语调,耳濡目染,学到了其中的规范与尺度。偏偏这个孩子没见过父母与人交往,竟不知对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父母引导、监督的长期缺失,造成这孩子的交往能力不及两、三岁幼童!
    湖南省2005年的调查结果中有一项未予公布,那就是“有9.3%的孩子不想父母亲”。
    谁愿意承认自己是这9.3%留守儿童的父母?为孩子背井离乡,摸爬滚打,忍受了不是人受的罪,这项调查结果对哪位外出务工人员不是背后一刀?
    留守儿童问题是个涉及面广、持续时间长的社会问题。眼下的情形即便在战乱时期也难以见到,而我们分明生活在和平年代。
    如果孩子随父母流动呢?
    这个问题前文已有涉及,关键是现行的城乡二元结构。这种社会结构不改变,农村孩子进城无非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方方面面的不公正,很可能受到更大的心理伤害。从家庭的角度考量,一个未成年人在城市的开销(别忘记连义务教育阶段上学都要交学费的事实),可能使家庭长期处于“月光”或“年光”的境地。孩子的父母进城打工多年,最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剩下!
    “留守”问题多,“流动”行不通,除了废除难城乡二元结构,还真看不到解决办法,可这样一个庞大的社会结构是三两下能废除得了的吗?
    未成年是人生中非常短暂又无比重要的阶段,人生观和价值观在这个阶段中基本确立。留守问题如不能及时解决,我们将面对情感残缺、责任感淡漠、充满反社会倾向的一代,“无因由对立”的矛盾冲突可能大幅度增加,后果不堪设想。
 
    让我们回到春运的话题上来吧。有春运就有留守,春运在维系亲情的同时见证骨肉的分离,从来如此。
    有人在2008雪灾时说:“到了没有春运的时候,中国就真正强大了。”这是实话,但说的是远景,眼下的问题是如何给予五千八百万留守儿童关爱与引导。
    中国的地形西高东低,江河奔流入海;中国的经济东高西低,人流朝东部汇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偏偏在中国人和水是一个朝向。2008年初广州火车站的一幕与巴中小男孩刘敏的悲剧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其中内在的、逻辑的关联赫然在目!
    留守儿童的悲剧不是孩子的悲剧,是中国经济结构、社会结构的悲剧。只要经济严重失衡的状况、城乡二元结构不改变,春运仍将是摩肩接踵的中国现象,像刘敏那样的孩子仍可能莫名其妙地离开这个世界。
    现代社会学家说:“家庭是社会的最小细胞。”一个细胞被分开,结果会怎样?
    死亡或裂变。例子成千上万,举不胜举。
    然而外出务工是农村人口脱贫的重要途径,在某些地区甚至是唯一途径,再把家限于“一门之内”是不现实的。
    有学者估计:未来20年,将有4亿农村人口到城市定居。
    且不论4亿这个数字是否能满足农民进城的需求,光就20年而言,又得有多少人在其中感受孤独,在进入成年时带着留守儿童的伤痛?又得有多少人在一年一度的春运中疲于奔命?
    春运与留守,两个概念如此复杂地纠结,剪不断,理还乱。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潮涌动的春运背后有着无数的悲情故事,有些令人热泪盈眶,有些则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而这些故事毫无例外地涉及到我们此刻正关注的群体——未成年人。
    他们是明天的太阳,他们该如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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