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湖是高邮湖。两岁时，我随着父母去了湖西。听大人说：当年坐的是帮船，湖风吹动船帆，船就慢慢的行过去。渡过湖面，常常需要一天的行程。

    父亲去湖西担任那个地区的督学，同时兼任送桥中学的校长，我和母亲就随着他住在校园里。两三年后，当我朦朦胧胧有了些记忆的时候，正是新中国最困难的那几个年头：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加上苏联的背信弃义，让刚刚摆脱了一穷二白的年轻中国又一次陷入了极度的贫困，中国人民重新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那天，一个女生饿得昏倒在校园里，同学们又急又慌。我连忙回家去喊人，母亲用糖罐里多少天都舍不得吃的一点红糖冲了一碗糖水喂她喝了，才将她救了过来。
父亲发动全校师生开荒自救，在校园的空地上种上了南瓜、山芋、那些年，送桥中学的师生们就靠着这些瓜菜度过了难关。

    成年后，有一次我听见母亲和外婆说起当年的事，母亲说：湖西乡里一些人就这么饿死了，那几年，村子里的木匠什么活都不做，就忙着打薄皮棺材，也不收工钱，只要吃一口饭就行了。曾经有人来找母亲，想要一点点粮票，说家里的孩子太多，怕他们饿死。母亲看着她又黄又瘦的脸，犹豫再三后，给了她粮票，还给了她一点买米的钱。

    “好可怜啊。”我插嘴说。我知道那几年，高邮湖东岸的日子也不好过，外婆和小舅住在周巷，家里也是上顿不接下顿。

    外婆说：“三年自然灾害只是暂时的困难，解放后的日子还是一年一年的好起来。要说可怜，民国二十年‘倒大口子’的时候，那才可怜呢，大水不知道淹死了多少人，再加上饿死的，困死的，还有逃荒外流的，真惨啊！国民党腐败无能，遭殃的是老百姓。”

    外婆当时说的‘倒大口子’是指运河决堤，这一段悲惨的历史，在上了年纪的高邮人心中，是很惨痛的记忆。就在上个月，我读了高邮市委副书记倪文才先生《故事里的故事——1931年高邮特大洪灾纪实》，根据书中的记载，灾难发生时，大水像海潮一样奔腾而下，城乡全境没于波涛之中，里运河以东地区全部陆沉。千万亩良田颗粒无收，死亡近八万人。

    灾难发生一个月后，一位叫泰勒的美国人这样描写道：“几乎看不到生命的痕迹，甚至连鸟儿都少见，远处漂浮着一具死尸……”

    倪先生在书中剖析道：灾难的原因是因为国民党政府水政的腐败，当年，他们的主要精力和财力都用来围剿苏区了，根本就不顾人民的死活。

    1931年高邮水灾纪念馆的一幅大型青铜雕塑再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一名怀抱婴儿的妇女在洪水中挣扎，她丈夫让她把孩子抛弃后自己逃生，她却舍不得自己的孩子，死死抱在怀中，最后母子二人全部在洪水中丧命。

    浮雕上，那个怀抱孩子的妇女表情悲切的张着口，她在呼救，她也在控诉，控诉那黑暗的旧社会。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母亲湖是在流泪的，为她两岸儿女的苦难流泪。母亲湖，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去了省城。每年，我都回乡去探望父母，每次回乡，我都会听到许多高兴的事情。运河拓宽了，河堤加固了。我的乡亲再也不受水患之害了。1991年大水，运河的水面几乎快跟堤岸相平了，人民政府果断决策，及时转移地势低洼的湖滨乡的群众，洪水之中，人民子弟兵扶老携幼，那情景极其感人。运河堤上，抢险器材应有尽有，绿军装、红五星，还有身穿迷彩服民兵队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日日夜夜保卫着面临洪水威胁的家园。大水退去后，高邮人民由衷的说：感谢共产党！感谢解放军！要是处在解放前，高邮大地也许又是一片汪洋，老百姓又要遭殃，还是人民政府好哇！

    家乡的变化，不只是水政。家乡，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日子一年一年的好起来。从乡村到县城，都有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去了少年时代跟随父亲下放时待过的川青乡，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些土墙茅屋了，以前散落在田野里的单户人家都规划进了整整齐齐的村庄，几乎家家户户都住进了楼房。田亩方整化，河流横平竖直。如今种田都是科学化加上机械化，旱涝保收。“贫下中农”已经成了历史的称谓，乡亲们如今是农忙种田，农闲打工，还有经商的、办厂的。他们跟我说，农民的生活就像从稍到根吃甘蔗：一节更比一节甜。
县城的变化也让我欢喜，曾经的古街连同邮驿升格为旅游胜地，新的邮城街道宽阔，高楼林立。美丽的蝶园市民广场，繁华的商业步行街，无处不荡漾着家乡人民的欢声笑语。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曾经陪着母亲去街头看秧歌舞和荡湖船，盛装的人们欢快的舞动着，他们用幸福的歌声歌唱幸福的生活。

    童年的记忆是最最难忘的，多少年来，我时常牵挂着离别了几十年的高邮湖西，牵挂着我幼年住过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回去看过。直到送桥中学校庆，接到请柬的父亲因为年迈不能赴约，于是，我们姐妹欣然代他前往。学校的新面貌就不用我细说了。令我特别高兴的是，我见到了小时候每天领着我去上学的钱坤哥哥，他领着我们姐妹去看了他家的楼房，看了他家的果园，还看了他的灯具厂，除了偌大的厂房和办公室，工厂大院里还有他的书房和乒乓球室。他说，他的厂在湖西也就是一般般而已，比他好的厂多了是了。现在湖西是出了名的灯具之乡，湖西片的几个乡都相当的富庶，老百姓跟着共产党，正沿着改革开放的道路奔小康呢。

    告别了湖西，汽车沿着湖畔从漫水公路上缓缓驶过。车窗外，湖面上波光粼粼，高邮湖仿佛在欢笑。我的母亲湖，我的历尽沧桑的母亲湖，她见证了家乡儿女从苦难走向幸福的历程，今日，她正静静的倾听着一曲曲盛世欢歌。

六合综合支部   方晓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