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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墙后的感觉
[发布日期: 2007-06-19 ]  本文已被浏览过

        高墙后面到底怎么样?是无尽的悔恨,还是如影视作品中的所描述的那样,充满仇恨、血腥及阴谋?我的疑惑在监狱门口变本加厉。

        几十个人挤在两道铁门之间的过道里,武警一脸严肃地把我们的点了又点,然后叫我们交出手机。大塑料口袋穿过我们,连一路上唧唧喳喳的舞蹈队演员们的笑脸都被收走了。

        通向监狱里面的那扇铁门被打开,犯人的囚服扑入眼帘。据说囚服是由心理学家设计的,为了解决士兵向活人射击时命中率不高的问题。看着蓝白道道分明印在他们肩头和裤腿外侧,我顿时觉得天色一暗。

        他们正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上搭舞台,为的是我们晚上的演出。大概是很久没见女性的缘故,舞蹈队演员一出现,一片光头都扭了过来。目光笔直,随她们移动,毫不躲闪。大楼越来越近,我听到了音乐,竟然是一首重金属乐曲。循声看去,我吓了一跳,整栋大楼的所有窗口都是脑袋,密密地凑在栅栏上。狱长向我们介绍楼上是生产车间。好嘛,清一色的男人在重金属乐曲的伴奏下做羽绒服,那是种什么感觉?

        临时舞台搭好,领头的服刑人喊起了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这些都和我们接受过的训练一样,可下一句口令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报数!报一个蹲一个!开始!”

        “一、二、三、四……”他们依次蹲下去,第一排从右到左,第二排却从左到右,像是在玩人浪。这种报数方法我从没见过,随着一声“起步走”,我的笑再也憋不住了:他们的手紧贴在裤腿外侧的蓝白道道上,一队人同手同脚地行进!

        狱长解释说这些是新来的,还没完成正规训练,为了整齐,暂时采取手贴裤缝走路法。

        “那么报数报一个蹲一个呢?”我问。

        “哦,那是为了不报错,报一个蹲一个最一目了然。”

        我不知该如何描述当时的感觉,这些稀奇古怪的动作背后是国家机器钢铁般的意志。

        我估计老服刑人员走路一定是整齐划一的,正想着,他们下班了。临时幕布一次次被撩开,他们虽然一队队出来,但每个人都在女演员中找到了自己的关注对象,很多人使劲绷住笑,有的甚至红了脸,像是情窦初开。显然,国家机器无法控制他们的想象力。

        舞台布置完毕,我们出去用餐。几十个人又挤在两道铁门之间的过道里,武警忙着在我们头上指指点点。不知谁说了一句:“点一个蹲一个!”先前的拘束和一本正经顿时无影无踪了。

        饭后回来,已有不少服刑人员坐在台下,更多的正排进场。他们每人抄着张塑料凳子,一路歌声嘹亮。我们坐在他们当中,其实我很想知道他们都是为什么事进来的,但问不出口,只好问他们多大了、判了几年、还剩几年。他们并不回避,有的还主动说自己是二进宫。我看到胳膊上刺青的人很多,有一个小伙子还刺了英文。见我盯着他的胳膊看,赶紧撸下袖子,朝我做了个鬼脸说:“不是我不给你看,教导员就在后面!”

        他的儿子四岁了,可他本人才二十四。他把儿子的照片插在胸卡里,狱警每天看到的其实是他儿子的照片。我为他捏了一把汗,监狱能容忍他的幽默吗?

        服刑人员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是有人得到允许去厕所,但一下子起来的人太多,警卫们慌了,大喝着让他们坐下。他们退回到自己的凳子上,身体前倾,两手按在大腿上,不知是准备随时出击还是在控制尿意。开场前人潮共涌动了三次,那个二十四岁的父亲乘机占了最前排的位子,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头似的。
终于熬到了一群穿露脐装的女孩登场,起哄和呼哨随着女孩们腰肢的扭动震耳欲聋。高高的岗楼、黑洞洞的枪口,此刻对生命力量的爆发束手无策。

        同行的男演员可没那么幸运,一首歌唱下来,掌声寥落,而服刑人员中的男歌手的一曲《你在他乡还好吗》,唱得回肠荡气,应和四起。一问才知道,他曾在全国比赛中获奖,比我们同行的男歌手的确高强些。还有一个服刑人员拉二胡,弓法不错,音色也饱满,不过他可能把《二泉映月》的谱子忘了,只是低头闭眼,忘情于不再进展的旋律中,硬是把开头那段拉了六遍!

        监狱里准备的塑料花,大多都被献给了女演员。花的数量有限,为了保证献花源源不断,他们大多是先把女歌手怀抱的花拿下,再递上自己的一束,被带下台的花随即变成另一波献花的高潮。即使在《同一首歌》的现场,如此热烈的场面也是见不着的。最有趣的是,一个小伙子空手上了舞台,歌手以为他想握手,腾出手伸给他,他却夺走她满捧的花。小伙子跳下舞台,也不把花分给任何人,自己绕到场边,整理一下囚服,又捧着那些花必恭必敬走上台去。女歌手只好用一只手把所有的花抱了回去,不料小伙子这时伸出手来要握,叫女歌手好一阵忙乱。临下台时,小伙子向台下挥手致意,如同得胜的将军。全场掌声雷动。

        这一套动作,其构思就令人惊叹,而且小伙子演绎得丝毫不乱!行动被高墙限制了,而感觉、表现能力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所以才有了这种全新的自我表现方式。绝了!

        最后一个节目,又是女孩们的集体舞,表现机组乘务员迎来送往的工作场景。最后的造型刚摆出,服刑人员就叫了起来:“飞机要起飞了、飞机要起飞了!”我还在疑惑,音响里果然传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他们的感觉实在比我的要灵敏得多!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文学史上的一段掌故。荒诞派戏剧大师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最初遭到冷遇----两个演员围绕一把椅子的喋喋不休,他们等待的戈多是何许人、戈多来了之后会怎么样等问题,在剧中没有交代,而且直到最后戈多也没出现。观众简直不能接受这样的剧情安排。后来《等待戈多》被作为去监狱慰问的节目,也是其他剧目实在忙不开的缘故。岂知囚犯们的反应出奇地好,他们不但理解了剧中最经典的台词“希望老是不来,可苦死了等待的人”,还领会了全剧收场的含义:

        一人说:唔?我们走不走?

        另一人说:好吧,我们走吧。

        可两个演员站着没动,直到幕布在他们面前落下。

        希望等不来、想走走不了,有谁对此的理解能超过囚犯吗?

        所以他们对两个不离开的演员热泪长流。

        所以他们首先感觉到飞机要飞走了!

        过去叫“犯人”,现在叫“服刑人员”,这个改动好。他们和我们一样,有些地方甚至超过我们,只不过法律是无情的。

        监狱越来越远,城市在夜幕下辉煌。

        还是珍视守法的生活吧。

民盟文化总支  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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