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近邻马鞍山市,有两个与李白有关的景点:马鞍山下属当涂县有李白墓——就在公路边上,早些年我多次经过,从没见祭扫的痕迹。现在地图上有李白墓公园,估计是后来建的;另一个是市区的采石矶公园,那里有太白楼、青莲祠、李白衣冠冢,还有据说是李白留下的大脚印——他是从这里飞身跳入长江、醉酒捞月的。为了加固印象,现代人还用钢铁塑造了一尊李白像:手臂张开,双目微合,飘然欲飞。 李白死于当涂是再确切不过的事,咫尺之遥的采石矶却横插一杠,用李白醉酒投江捞月的传说,把我们与历史的真实隔开。从两个景点的热度差异来看,明摆着人们更倾向于虚构的结局。 这事的来龙去脉,恐怕得绕远一点才能看清。 李白一直认为自己有宰相之才,从政为官就是他的追求。天宝初年他被征召入京,“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其实是憋得太久的宣泄——他二十四岁出川,至此已四十一岁了,终于熬到这一天,他显然把这当作了命运的转折。 在长安,他的诗才的确受到了赏识,贺知章称他为“谪仙”,唐玄宗给了他翰林的职位,但这一切都与治理国家无关。他渐渐明白他的工作只是为皇帝现场作诗助兴,一年半后,深感失望的李白上疏“恳求归山”, 玄宗也不挽留,“赐金放还”。其实李白的政治生命至此就该全部结束,留下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之类的东西,简直是不伦不类的东拼西凑。 不过我们也听到了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研墨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没有真实性可言,但百姓喜欢,杜甫也来添油加醋:“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通过这些铺陈,非真实的李白被推上了比真实的李白更高的高度。 辞官后的十年,李白活得有滋有味,“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没有了束缚,享受的是创作自由,“安能推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出龙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喷薄而出的诗句,越来越让人觉得它们的确出自仙家之手。也是在这十年间,李白续娶了相门之女宗氏(他四次婚姻,两次娶相门之女),定居开封,一家人其乐融融,创作顺生活也顺。 安史之乱爆发时李白五十四岁,闲适生活被打乱,但远不至于没有活路,他仍然是人们心中仙气飘飘的存在。天宝十五年,玄宗西逃成都,太子李亨于七月在灵武即帝位,是为肃宗,李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皇位之争由此开始。永王李璘奉玄宗之命,在江陵起兵东进,经过寻阳时,得知李白在庐山隐居(李白当时依然安适),派谋士韦子春三次上山请李白加入他的幕府,这再次勾起了李白的宰相梦,他投入李璘帐下。不久,永王与肃宗矛盾公开,永王被肃宗的军队消灭,李白也因此获罪,被捕入狱,流放夜郎。行至巫山时,遇朝廷大赦,李白重获自由,随即雇船东归,写下名作《早发白帝城》。但肃宗有言在先,对李白“永不叙用”,这是对他极大的制约,此后李白的日子每况愈下,穷愁潦倒,生活凄凉,61岁时还打算从军,但走到半路就病倒了。他到当涂投奔族叔李阳冰,没好意思提出久留,直到李阳冰为李白送行时,看到了李白为他写的诗,才知道了李白的真实处境。李阳冰收留了李白,第二年李白在安徽当涂辞世。 李白加入永王李璘幕僚后,完全不再飘逸洒脱,所作《永王东巡歌》,重拾“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腔调。但这次,他没有改过的机会了。 站错队,流放,贫病交加,寄人篱下,人们印象中李白不是这样的!一个叫权贵脱靴研墨、“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人,怎能为这个原因而晚景凄凉并客死他乡?于是有了酒后投江捞月的传说,一个极具想象力的文学创作,一个把诗人的生活习惯和性格特征完美结合的构思。 这涉及到一个理论问题,创作应在多大的程度上忠于事实?或者说,文学与现实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艺术的本质是对现实的否定,是把人从现实生活的泥潭中拽出来的尝试,是对现实的抗争。如果一切尽如人意,那还要文学艺术干嘛? 李白毕生怀才不遇,他的张狂、气象万千以及自相矛盾皆出于此。他为一个空头承诺卷入叛乱,虽然可悲却符合他的逻辑,当涂因而也是他最合理的归宿。但这个结局不符合读者心目中李白的逻辑,文学的虚构应运而生。 我的问题是:需要多么宏大的想象力,才能把埋在当涂的李白托举到采石矶山顶? 千百年来人们不断添枝加叶,终于使李白投江捞月的故事趋于完善。 马鞍山市这两处与李白有关的景点常在我脑海萦绕:如此近距离的对抗,想象力完胜。 还有一个问题:名人墓塚到处有,为什么只在马鞍山发生了近距离的争抢? 因为主人公是李白,他生前就以想象力奇峻宏大而著称,换了其他任何一位诗人,这样的构思都不成立。这该归功于李白,故事由后人完成,但这份想象是被李白点燃的。 马鞍山的这两个景点可以作为一部教科书,让我们看清艺术如何奋力与现实抗争。 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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