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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发布日期: 2014-08-26 ]  本文已被浏览过

    外公,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是我的根。我是从他身上繁衍出的血脉。从母亲或姨妈的嘴里偶尔提及,常常伴着对那个年代的一声叹息。他又是陌生的,我没有见过他,甚至,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无数次地想像过他的外貌,从大舅二舅的脸上发掘一些共同点,高个,浓眉,大眼睛,脸上的线条处处带着庄稼人的朴素和刚毅。我还知道他的一个弱点,脾气暴躁,也许,是那个男人当家作主的年代里普遍具有的。然而,也许就是这个弱点,让他致了命。
    老屋前有两棵枣树,是他当年种下的,每到夏天时,结得一树红红绿绿的小枣,因为没有院门,常有邻家的孩子来采摘,或者任由麻雀啄食。地下落得一片,让人想起,他的点点滴滴的好。
    回想起来,如果外公健在的话,应该一百出头高龄了啊,而当年害了他的那个人,还活着。1962年的深夜,在一阵剧烈的狗吠声中,外公因为在国民党时担任过伪保长而被捕入狱。外公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当时被改换了个称谓,但是,四里八乡唯独外公一人为此入狱,坐了大牢。因为外公脾气暴躁,对村子里的某个人言语之间多有得罪,此人一直怀恨在心,举报了外公。
    我听说这件事时是清明节,亲戚们都回来聚集在一块,姨妈恨恨地呶呶嘴:“他还活着呢。瘫痪在床上受罪呢,也是报应。”我忽然有一种想要去看看这个人面孔的冲动,那样,我多少从这个人脸上会看到过去,属于外公的一部份。然而,姨妈绝决地阻止了我,在她看来,那是一段让她无比痛恨的历史,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姨妈哽咽着说,她一直想到溧阳劳改农场里去查查,当年外公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她每次坐车经过那片土地时,心就像被拧麻花一样,揪得厉害。
    外公走的时候,姨妈十六岁。劳改农场一纸冰冷而漠然的通知,就是那个冬天寒冷彻骨的脸。说是病死的。一个大雪天,外公被拖回来时,身上盖着破旧的棉絮,脚上没有鞋,是外婆为他纳的带着厚鞋底的袜子。置不起棺材,就用芦席和棉絮裹着,因为定性为反革命,入葬时,全家人甚至不敢号啕大哭,只能默默地饮泣,把眼泪都吞进肚里。
    我的母亲鲜有提到外公的时候。在母亲九岁那年,外婆走了,因为怀了两个双胞胎男婴难产而走掉了,那年外婆二十九岁。让我比较愤怒的是,听说外婆在怀孕时,外公为什么事还打过外婆耳光,外公脾气暴躁一说,在此也可以验证。母亲一直到今天都记得临别的惨痛情景,小小年纪的她倚在房门口,外婆大出血躺在床上,已经很虚弱了,但仍然挣扎着喊她进去,其时,母亲已经被家里笼罩的悲哀气息吓着了,母亲说,我怕啊,我不敢到她身边去。一直到今天,耄耋之年的母亲说到这一幕,每次都像祥林嫂一样比划着,哭得泣不成声。
外公打过母亲。那是因为她不好好读书。在油菜花遍地流金时,母亲逃学去乡野里追蜜蜂,被蜜蜂蛰肿了手,火辣辣地疼,她正在将手背贴在大水缸边上时,外公赶过来,劈头盖脸地打了她。
    外婆走了以后,外公续了弦,娶了现在的外婆。从姨妈口中,从继外婆那惊人的美貌上,继外婆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才离世。我大概知道了我们祖上在当地算是富庶之家,到了外公这一代,都被分掉了。而外公是村里属于比较能干的那一类男人,一直任村长,保长,强势,性子暴,也埋下了事端。
    和那个年代许多女孩子的命运一样,在继外婆进门后,也因为穷,九岁的母亲就被送到地主家里作童养媳。外公被抓走的那个惊恐之夜,母亲没有经历,那时她在地主家里,过着看人脸色的日子。在母亲心里,没有关于家庭的温馨回忆,关于外公的记忆也是屈指可数。
    外公曾经托提前释放的牢友捎过话来,想吃辣椒酱,想来是牢里饭菜无油而寡淡。家人于是迅速地装了两大瓶,大舅二舅前往探望,那时候村子里没有公交车,怕是有,也坐不起,步行了一天一夜,晚上到路边村子里一户人家投宿,如实道来的经历让人家唏嘘不已,第二天还煮了早饭让二位舅舅吃饱了上路,在那个饥馑荒年,这是难得的人间温情。见到外公时,外公一张菜色的脸,露出几分喜悦,隔着铁栅栏扔了两根山芋给两个舅舅吃,想来是他从上一顿的牙缝里艰难省下的。
    姨妈说,外公还曾经寄回来五块钱。当时的五块钱,怕是值现在的五百块钱。不知道外公在牢里是如何挣得的这五块钱。这足以证明,外公是何其地牵挂这个家,他的内心,又是如何绞痛和煎熬。
    外公的入狱不仅让家里失去了顶梁柱,还让家人受了很多牵连,当时姨妈的大儿子伟才八岁,有一次捡了别人不用的一条绿皮带拴在腰间,邻居开玩笑说:“精神啊,将来去当兵。”小小年纪的伟马上垂下眼帘,脸色黯淡下来说:“我当不了兵,我是四类分子。”当时姨妈难过得眼泪像珠子一般地掉。因为外公的入狱,所以整个第二代人的命运,即舅舅姨妈们的上学都受到影响,甚至当时可以改变命运的参军,也是挨不上边的事,一个八岁孩子主动低下头承认自己是“四类分子”,多么扭曲,多么让人心酸。
    感谢岁月的沧桑变迁,后来伟不仅成了公务员,还一路仕途顺达,在一个县里担任了局长,而我们这些第三代以及第四代人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当然,这是后话。多年来,我一直感动于母亲、姨妈、舅舅们的坚强、坚韧,那种在痛苦面前的隐忍和承担。外公,您当年走时,一定有很多心事没有放下,一定有很多屈辱憋在心里。如今,我写下这篇文章遥祭您,您走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是您大女儿的二女儿,我是您的第二个外孙女。

江宁综合 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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