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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嫂的茶炉子
[发布日期: 2011-11-14 ]  本文已被浏览过

   

    那是生存条件挺艰难的岁月,普通百姓还在叫柴火,烧大灶,连煮开水也很不便,往往操个水瓶或是铜壶什么径直去茶炉子灌水。

    南京人的茶炉子又称老虎灶,因其烧火炉膛迎着店门如虎口大开,而后面的烟囱砌出屋顶外,如冲天的虎尾。

    今日上海的小人或许会将老虎灶误以为老虎凳一类严酷刑具,而南京的小把戏也会以为是某种茶具。殊不知数十年前南京的茶炉子委身于街口巷尾宛如现今之银行遍地开花,只是茶炉子多为夫妻老婆店,铺面简陋,无需招牌,也不讲究市口,不似当下银行国有,落脚择繁华街区,门头要抢眼张扬,一色豪横权贵做派。

    茶炉子铺面多为一个大开间,每日进出灌水客络绎不绝。当年离我家100米开外,正对着皇册库巷口的92号便有一家茶炉子。老板叫李元龙,人高马大,体壮如牛,见人却腼腆,不言不语。每天早上拖着胶轮大板车上路谋生,晚间归家享用一通酒菜后便倒床不醒。他的脸盘方正,总是红光满面似关公,也许是酒力的影响。此间茶炉子实际由老板娘李嫂独自打点经营。

    李嫂白净丰满,动作利索。加之金耳环,碧手镯与亮眼的发髻,很招人回顾。平日里灶前膛后辛苦忙碌,脸上却汪着撩人的笑意,生人进铺就熟。前来打水的小男人,大男人于是顺势搭讪打趣,又见其家主总不在近前,有隙可乘,言谈举止日益无羁,引得巷里街外流言四起,越来越多的路人想要瞟一眼风流的老板娘。李嫂似乎很享受她的状态,虽心知肚明,却泰然自若。而李老板的脸涨得更红,愈加不言语,猜想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清早五、六点,李嫂快手快脚卸去门板迎客,直至午夜整条巷子不见人影方关门打烊。其考虑灶台里口置有一大锅,为保温起见锅沿由高高的木桶壁围着。两只偏小的深锅接近灶膛口,像两只张大的虎眼。小锅水易烧滚,又在外口,方便舀给客人。小锅水售罄之际便添加大锅里温热的备水,缩短了顾客等水沸腾的时光。早先我不明白个中之奥妙,以为大小锅同为开锅水,一间李嫂舞动长把铁舀不厌其烦倒腾,弄得汗珠满头,雾气满屋,心中便满是疑团。

    最初南京的茶炉子烧的都是稻壳砻糠,因为不似煤炭经烧,每日用量极大,店外空地动辄堆放如山,也就成了扎眼的水铺招牌。那金灿灿的砻糠是待命奔赴炉火的,而焦黑的灰堆是其蹈火焚身为世间留下的最后礼物。

    家院里点播蚕豆或土豆时会去茶炉子向李嫂讨要些砻糠灰撒入土穴中,既是钾肥能催壮来日的植株,又可松土有利生根发芽。而今在庭院中侍弄花草之际,往往会怀念起李嫂的砻糠灰,却已无处可掬了。现今田农割碾米后的砻糠又到哪里去了呢?
 
    冬日的晚间去李嫂水铺为外婆灌汤壶,我每每流连于灶火旁,此间的雾气炉光让我肌肤温暖,与之相牵连的常人俗尚,血肉声色,又丰润了我的心魂。

    李嫂操起木锨为炉洞加火,只见一锨砻糠扬进去,引惹一阵金蛇狂舞,热气胀出膛口,嘭嘭作响。几锨过后,如陷十面埋伏,爆裂声既去,窜飞的火舌也行踪全无。但见炉中新旧 糠灰烧结成一体,如煅红的铁锭晶亮、炫目,关起炉门可持续良久。再次添加砻糠时,李嫂会用铁铲或钢钎先捅一通炉火板,令炉灰下沉,炉膛穿风,砻糠燃尽。其时也常有三、两看客在我近旁,更有热心肠的忙不迭要过李嫂的工具,也想如老板娘举重若轻,云行泉流一番,却因急功心切,手脚格外无序, 糠抛洒不进炉膛,弄得满地飞花,笑骂四起。也有低调浅尝者,埋头练习,终成大器。

    沉湎于市井人情的温暖氛围中,脸颊被炉火映红了,胸口也暖了,我怀抱着外婆的热汤壶回家,寒夜也就算不了什么。

    岁月更迭,世移物换,李嫂的茶炉子也在求变。先是改烧煤,后来又在灶边接出两个开水龙头,口上还续接了一圈纱布,方便水瓶灌水。来店的客人自行将暖瓶、铜炊或是汤壶的歌凑到龙头下,推动扳手即可。先前老板娘左手持长柄铁漏斗,右手舞长柄铁舀子,腾云驾雾,吆喝客人的场面已不再。看着李嫂门前的脏煤堆,也总有莫名的惆怅。

    一瓶开水一、二分钱,顾客盈门时又每每要找零,不免碍手绊脚,于是乎开水筹应运而生。水筹多为竹木小块,长方形,火烙名号,如李记茶炉,魏记老虎灶之类。每枚筹值一瓶水的价钱。老板们也懂促销——凡购水筹十枚者,增其一枚。虽为小利蝇头,客人为求其便,大多能自觉购回一堆,慢慢消费。因为水筹为店家私制专用,也有了今者超市卡框住客户的味道。那些年去同学家玩,总能在窗台边瞅见不同名号的水筹,倘若加紧去收集,今日市场上恐怕又多了一款藏品交易,或许我也会沾点名气了。

    李嫂的茶炉子白天雾气腾绕,晚间人群熙攘,左邻右舍的闲客多过买水的主顾。白净的李嫂置一张八仙桌,泡一壶粗茶末,营造了茶座的自然空间,也成就了船板巷唯一的休闲中心。虽说街道有个读报组,时常人头济济,却是迫于无奈,奉旨到场聆听层出不穷的运动号令。每遇良辰吉日还会祭出牺牲,进行实战,架出个合时宜的对象,打杀其不嚣张的嚣张气焰,如同套着四类分子帽子的我的可怜兮兮的舅舅。场内总不乏投错娘胎的,血统呈阳性反应,先天本没有底气,早被战无不胜的震天口号震得五脏移位,六神无主,七窍有烟,恨不能求得散场口令,遁入家门,赶紧含服救心丸。

    而李嫂晚间的茶炉子还兼具信息发布中心的功能,因而时有派出所与街道积极分子等人员前往发通告或巡看人群动向,不免让休闲客松驰的神经紧缩一阵。

    南京冬寒,屋檐青瓦头上整日吊着晶亮的长冰凌,长达一、二尺。普通人家唯有一只小煤炉能取暖,且没有通风管相接,但绝少有煤气毒气的传闻。或许是传媒不及今日便捷而多样;或许是家家户户的陋屋破窗穿风通气。不过在家中洗澡自始至终一定是周身鸡皮,颤抖不已。忆及当年一整日才有决心洗一次澡的感觉,恍若隔世。

    李嫂在众人的怂恿之下,弄来两只长木盆,打两桶热水,取两块紫色药皂置于灶后,再扯起一块布帘遮挡,于是乎妇婴浴室便开张大吉。不两日口口相传,门庭若市,来洗浴者竟需预约排好,更有男宾来凑热闹被驱逐,轰动一时。

    此间李嫂时时要为帘后提热水,翻洗盆,又要留意有男人破帘而入,更要照看水炉生意,不免陷入顾此失彼的应对中。好在常有女志愿者守于帘前,喝止男性冒失鬼,稳住了阵脚。

    逢年过节,李嫂一定托人去夫子庙灯市捎来二盏大红灯笼悬于门头,上面贴有明膛亮灶,财神高照的对子,或是恭喜发财的民间吉庆语。夜色之中,李嫂点亮的红灯笼朦胧而诱人。

    未料解放后错误思潮泛滥,以穷为美,已白为荣渐成气候,发财致富定性为地主,资本家的丑行败德,除咒骂地主老财,财迷心窍外,谁也不敢再提财字。文革开始,倒霉的张有财、王发财之流慌不迭更名,哥哥成了卫东、向东之辈;姓金、姓钱的急不能换个祖宗。灯笼上也早就剩下一律的万岁口号,诸如文革万岁,不伦不类。

    然而李嫂的茶炉子与船板巷几代人的朴质生活相偎依,横来的口号并未能抹去人们心头对于发财灯笼所代表的那片温润的记忆。

    不知李嫂而今安在,也许她已应召赴任天庭司炉去了。她的独生子好像叫李成全,个性温良,与我年纪相仿。当年我曾巴望与之交友,无奈成全不言不语形同他的红脸老爸,终未能多开口成全我的心意。今者忆及似乎怅惘之情犹在心底。

    不知李嫂而今安在,即便去了九霄天国,其心田灵犀定然触感知道老巷故旧仍在念叨着她的茶炉子及亲人,她的白净的脸上定然会泛起更多撩人的笑意。

五十中支部  谢里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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