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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下集)---我之悟
[发布日期: 2010-11-15 ]  本文已被浏览过

(续上期)
    离开拐杖,我就不会走路了。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徒手站立的时候,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走”,说完了,脚却抬不起来。再下一次决心,感觉身体抖动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     

    拿回我的拐杖,又行了。我知道,我并没有借助拐杖的力量,我只是心里头对它有个倚靠。然而,我却离不开这样的倚靠。

    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依然走不出这一步。我在阳台上看着自己发愣。

    我幻想着要是有一匹狼来追我就好了,我想要逃命,自然就会走了。

    夜里做梦,好像我回到小时候了,我学走路,母亲用手护着我。

    不知道做过多少次跟走路相关的梦了,有一次梦见我在竹林子里钻来钻去的,还扛着一张桌子,他跟在后面怎么都撵不上我。

    梦醒了的时候,就觉得加倍的失落。

    这一步最终还是走出去了。哪一天走出去的,现在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总之是僵持了很长时间之后的事。

    就算能走了,也还是一瘸一拐的,下楼依旧要带着拐杖。

    我带着拐杖去上班。单位的领导千叮咛万嘱咐:你上班了我们就很高兴,可是你一定要小心,下雨天你千万不要出门,还有,公交车人多了就等下一班。

    上班的路很远,中途要倒车,我于是就换了个地方居住。我将我的那些花儿都带过来了,看看阳台是全封闭的,就在窗外装了不锈钢的架子,又怕浇水的时候淋湿了楼下的窗台,于是又买了许多托盘。


    钢筋在身体里时不时地就要作怪,尤其是阴雨天。那些年,我能够准确地报出明天会不会下雨,我住的那个地方,气象台的工作人员可以全体休假。
我又去医院复查,骨头依然没有长好。这次我见着了给我做机器的那个医生。我当然没有骂他,我也没有请他吃饭,不过,我帮他家打了一场官司。他的小姨子遇上了一桩麻烦事。

    他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没好意思说是小姨子,只说是他妹子。我是写诉状的时候问了姓名才知道的。我看的出来,他对他老婆很“尊重”。我愿意帮他将这件事做做好,钢筋在我的身体里还没有取出来,等到二次手术,我还会撞在他的手里。

    进了法院,他说这里的气氛很压抑,感觉有些恐怖。我说:法院是讲理的地方,法院有什么好怕的,医院的手术室里才叫恐怖呢。他说这两个地方不一样:手术室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法院,太庄严太肃穆了。我知道隔行如隔山,所以我也不跟他争辩。

    事情还算顺当,是调解结案的。他们全家都如释重负,我也如释重负。

    忙完医生的事又忙我自己的,我也要索赔。谈判??起诉??重新谈判。肇事方承担了全责,九千九百九十八块的钢筋终于有人买单了,我算是吐出半口气。

    不是所有的都能用金钱来买单的。比如痛苦,痛苦是无可替代的。还有我腿上的疤痕,这些疤痕总是牵动我回忆那些痛苦,所以我想把它们都抹平了。

    那段日子,我很迷恋薰衣草的广告。我不知道这种开着美丽紫花的植物是否真的能让我腿上的疤痕归于平复,等买过的人告诉我没有效果的时候,我很是失望了一阵子,不过失望之后我又多了一层清醒:人生里经历过的事情有很多都是抹不去的。


    很忙。

    我开始努力地补救读书的事情。我正在一所学校读远程教育,因为这次意外,拉下了很多课,我得拼命地补考。我很记挂这件事,几个月前我就去过一次学校,那时我还不能走路,是请人将我背到考场去的。那天全班都被我震动了,监考老师将前前后后的课桌都移了移,说是要让我坐得舒服些。我们班上有几个公安的同学,他们等我交卷后一直将我送到汽车上。

    有事情可以做,日子就过得很快。秋天又到了,现在,我的骨缝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线了。我跟医生说:将我身体里的钢筋取出来吧。

    医生迟疑了半天,说:骨头还没有完全长好,手术后你得十二分小心。

    我宁可十二分小心,我也不愿受钢筋的罪了。那天在单位好好的,突然就疼得坐在地上了,吓得一个同事的脸都变了色。后来说是有一颗螺丝松动了,那根螺栓就在我的腿里转来转去的。

    豁了命也要做第二次手术。既然豁了命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自己签手术同意书。等到一条一条地看完了,上面写的都是医院的免责条款,明知道对自己很不公平,可是不签字谁给我做手术!签完了我将这张纸扔给医生,说:《南京条约》。

    医生问,那根缠绕在骨头上的钢丝要不要取出来?听他的口气,那钢丝盘旋在血肉里,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将钢丝取出来的。

    可是我跟他说:“取。”

    我可以彻底地痛一次,我不想痛一辈子。

    ……

    又是连续痛得彻夜不眠的日子,只有午后可以睡上半天。

    记不清是手术后的第几天了,中午,我迷迷蒙蒙地刚要睡着,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几个护士,我从没见过她们,我跟骨科的护士现在已经很熟悉了。

    我看到了护士帽上的标志,这些都是护士长。

    她们朝屋子里张望了一圈,其中的一个就说:“看,看,果然一个个都在床上躺着!”

    我很生气,反问她:“这儿是骨科病房,腿断了!不在床上躺着,你叫我们都起来跑步啊?”

    她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可还是要强词夺理:“不是说你们,是说她们。”

    “她们”是指病房里陪护的人,中午都在躺椅上睡着了。

    我更生气:“她们怎么啦?她们比病人更辛苦,睡个午觉犯的什么法啊?现在连政府都提倡人性化处理问题,医院就更应该讲究人性化。你若是为难她们,今天夜里你就来服伺我。你的姓名和号码我都记下了。”

    跟她同来的一个护士长说,这是她们医院的规矩,各科室之间相互检查。

    我说:“检查?检查也得挑个时间吧,我痛了一夜啊!刚刚才睡着,就被你们吵醒了。午睡时间查房,这是哪家医院的规矩啊?我马上就派人找你们院长去,让他也睡不成午觉,让他也尝尝这个规矩。”

    没有人敢搭话,她们一个个都看着我。

    我是真的有气,就继续讲:“这儿就是个病房,又不是国展中心的展厅,你们装样子给哪个看呢?现在装样子的事儿也太多了;查工作装样子、查市容装样子、还有什么什么的。不过那些事情都不重要,本来中国的很多事情就都是装装样子的。可是医院不行!医院是个要死要活的地方,如果医院也来装样子,那就真的完了。”
终于,听到她们说:算了,今天的事我们都不提了。

    发了一次飙,感觉下午睡得很好。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她们搅了午睡,我是怕我的护士长吃了亏。如果我们病房真的违规的话,责任是要由她来担当的。护士长是个很好的人,大家都说她人好。


    我又困在了床上。

    我的第二个保姆,我叫她杨阿姨。她有六十来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做事就很逸当,杨阿姨跟我说话总是长辈的口气。她叫我不要贪凉,不要烦心,尤其是那件事,她从来都不放过我。

    那件事情,被我称为“做腿”,就跟当年“做机器”的意思差不多。我的腿只能弯成直角,再不锻炼,是要落下残疾的。

    “做腿”很疼,我躺在床上,将伤腿曲上来,杨阿姨就站在床边一次一次地将我的小腿往下压。每次她都累的满头大汗,我也疼的满头大汗。我常常跟她说:算了。

    她不理我,说:这是大事。

    等我好了些,每天下午她总要出去,当然,是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后来,她跟我说了实话,她去打麻将了。她说:她喜欢赌,当然数额不是太大。来我家之前,她手气太背,输得囊中羞涩。正好我这里要人,她就来了。她说她知道赌钱不好,可是她改不过来。

    我会看相,傍晚她回来的时候,看看她的脸,我就知道她是输是赢了。

    杨阿姨喜欢看电影,尤其是那种黑白片的老电影。她做完了厨房里的活坐到我的床边来的时候,我就将遥控器塞给她,由她打开电影频道。我知道杨阿姨不识字,除了打麻将和看电视,她没有别的消遣。

    我也没有什么消遣。就陪她看老电影。我也想看看我的课本,年底学校又要考试了。可是躺在床上,看什么都看不进去。新搬了家,邻居没有原先的熟,朋友也找不到地方来看我。还有菊,她去了一家服装厂,天天都要加班,我有好多天见不着她了。

    我有些闷。


    那天家里来了一位老人,他说直到现在才听说我出了事,问了好多人才找到我这里的。他是这座城里很有名望的人,我有些受惊地跟他说:真的不敢让您来看我。

    他说有什么敢不敢的,你给我解过一个难题,那件事曾经让我很闹心。

    他将那些吃的交给杨阿姨去收拾,然后递给我一本书??是他编辑的《抗日战争故事》。他说他还想让我看看另外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他手头没有。

    “保尔是个英雄。”他又说,之所以送书来给我看,不单是为了让我打发时间。他看过我的两篇征文,觉得不错,就想启发我写下去。

    “你可以写点什么。”他说。

    我有些自形惭愧。两篇征文都是为了交差才写的,我并不觉得我的文章有什么好,但是我感谢他跟我说这样的话。我说我愿意试一试。

    他走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的柜子里就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会认真地再读一遍的。

    我真的将这本书又读了一遍。不过我没有读出新的感想来。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保尔,我喜欢冬妮娅??那个林务官的女儿,跑起来像魔鬼一样快的姑娘。我出事之前,跑起来也像魔鬼一样的快。

    当然,他说的也对,保尔是个英雄。保尔激励了整整一代人。可是我不喜欢他的偏激,对保尔,我很用心地选了一个词:钦佩。
钦佩和喜欢是两回事。

    因为钦佩英雄,也因为不想辜负来看望我的这位老人,我还真的就起了写点儿什么的念头。纸和笔就放在我的床头,可是,除了帮同事写过一份协议书,我自己想写的,最终只写了几个字。刻骨铭心的疼痛令我写不下去,钢铁不是人人都能炼成的。世界上只有一个奥斯托洛夫斯基。


    又一次痛苦的康复训练,又一次重新站起来。

    我下楼的那天,新年就快到了。我去洗澡,几个月没洗过澡了。从浴室出来口干得要命,很想吃冰激凌。

    这个冬天,我是瘸着腿走路的。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我依然瘸着腿。我很怕面对人家看我时那种怜悯的目光。

    我对着镜子练习走路,我看见我的眼睛里有忧愁,无论我怎么练,这条腿就是走不好。
 

    单位让我去参加一个培训班,培训的地点在溧水郊区的一个国际大酒店。亚星大客车载着我们七绕八绕地绕进那个酒店的时候,我们都笑了,如果这里也能叫“国际”的话,那南京城里至少有一半多的酒店都可以叫“宇宙”。

    国际大酒店唯一让人觉得国际的就是墙上的几只挂钟,伦敦时间、巴黎时间……不知道这酒店开张以来有几个人认真地看过这些时间。在大厅里坐了这么久,除了我们这个团队,我没看见一个散客。

    北京时间十一点的时候,我的肩膀被人搡了几下,阿梅说,她的眼药水忘记带了。

    她说: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再去买一瓶就是了。

    午饭后,她拽着我去买眼药水。出了酒店的门,我们才发现,这里是个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门前一大块空地,连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塘。我们都不知道从哪儿才可以走出去。

    回酒店去问,说是沿着那条小路就能走到镇上。

    小路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天都走不到头。一路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车,路边是一片一片的竹林,风吹过来,就听见飒飒的响声。

    镇子上有几条街,好容易找到药店,问了,没有阿梅要的眼药水,她要泡隐形眼镜片,小镇上没有人戴这个。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说了中午去镇上的事,哪知道这一桌子人都疯了,说他们也去,让我们两个带路。

    陪着他们又往镇上走,走着走着我就走不动了,本来我的腿就是瘸的,我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阿梅上来扶我,走了一截她也不行了,于是就换了阿林。他将我拖到镇上,又将我拖回酒店。

    他们天天发神经,吃过晚饭就往镇上跑,还非得拖着我和阿梅。我只好跟着他们充军,反正走不动了有阿林。

    这几天走的路相当于平常几十天走的,不过,还真就觉得腿有劲了。

    中午不想睡午觉,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颗柿子树,我们两个去摘青柿子玩。到底做贼心虚,一人摘了一个就往回跑,其实我不叫跑,我只会走,走到阿梅跟前,突然听见她说:你不瘸了。

    我又走了几步,真的不瘸了。我用力将青柿子往天上扔。

    那天晚上,我们又到镇上去了,我买了好多薄荷糕请他们吃,小镇上连块牌子好些的巧克力都买不着,唯一有特色的就是薄荷糕。


    下雪了,我坐在床上围着被子看窗外的雪景:楼下的一排枫杨,枝枝干干上都落满了雪。窗台上的那盆月季,花和叶上也落满了雪。满世界都是洁净的白色。

    雪天总是格外的安静,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喜欢想些事情。我就这么拥着被子回想我的这几年,从我的倒下去,到我的站起来。

    我认认真真地咀嚼 “站起来”这三个字。评判一个人是否站起来了,其实没有什么一定的标准,对于站起来,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这会儿,我很想归纳出我的理解,可是脑子里乱乱纷纷的,就像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打开窗户,冷风并不能使我的思路顺畅,不过有一点我是想明白了:站起来的真正含义并不是单指躯体的直立。

    站起来,是需要一种内在的力量的。


    站起来,还有没有更深的含义?从那个雪天开始,我一直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全文完)

    后记:我原先以为这样的文章两个夜晚就能写出来的,所以我跟潘晓莹老师说:“请听我的故事/明天/或者后天。”可是,等我坐到电脑跟前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并不想写。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痛再翻出来痛一次,我也不例外。可是,我已经将话说出口了,如果不写,我就失信用了。

    想不到我会写上这么多,此事的时间跨度将近十年,除了当初出事的一刹那,后来的那些都已经淡忘了,我只好一边回忆一边写。我找出了与这个故事相关的一篇散文《安慰》,《安慰》唤起了我的许多记忆。

    《站起来》与其说是故事,倒不如说是我补写的日记。除了几句调侃的话,我是如实记录的。当然,时间太久了,有些事情的顺序可能会有些乱。我有些惭愧,这篇文章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坚强,我只是讲了一个过程。因为我跟晓莹老师开过一句玩笑,我说等你听过我的故事,你就释然了。

    一场意外,我损失了很多。我在运动场上的速度和弹跳就这么永远地丢失了,好多年我都没有打过球,我只能重新寻找我喜欢做的又力所能及的事。大前年,我开始试着写文章,我发现:我所经历的,我所思想的,都可以通过我的文字表达出来,就像我现在写的这篇《站起来》。

    我没有读过中文系,我只是觉得:写作,是需要一种张力的。可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我装了满脑子的法律条文,这些刻板的条文束缚着我,思维就有些放不开。我也没有用心去揣摩过写作的技巧。常常是稀里糊涂地写。我很感谢周伟,每次他都给我指点,尤其是我稿子里的缺憾,他总是看得那么清楚,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轻松地诊断某种普通的疾病,然后再开出处方来。《站起来》的结尾,我就是接受了周伟的意见,将原先那些繁杂的表述删去了,留了一些思考的余地。

    断断续续地写了这么多天,在这期间,我又看到了晓莹老师的两篇文章,我感觉这两篇文章都算是看得破的。所以我的《站起来》也许是多余的了。

    《站起来》共有上、中、下三集,副标题分别是《我之痛》、《我之立》、《我之悟》。在南京民盟,这样的标题是周建华先生的专利。自《我之初》开始,周建华写了一系列《我之……》的古朴而又生动的诗歌,这样的标题却被一下子被我侵占了三个。不过我知道他是不会在意的,因为我跟周建华是兄弟,很了解他的为人:其心胸感觉就是真情的海洋,令我向往。好在,我平时是不用类似“之乎者也”这样的文言的。现在,我的文章写完了,我将这个“之”字还给周建华。

                                 六合综合支部 方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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