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故乡如皋到处在挑河掘港，总体印象如同斑驳的油画：水网纵横、达海通江；帆密鸭稀、风急雨狂；寺毁僧去、人多田少；贫苦交加、道积哀嚎。

    一九七五年，我的奶奶去世，时年76岁。爸爸用杨树薄皮棺材把奶奶草草埋了，让我在坟上叩了三个头。奶奶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小脚女人，记得一个小木牌上写了贲肖氏字样。当年我九岁，过早听懂了一些世事，奶奶是作为泰兴的肖氏大户小姐嫁到了如皋贲家花园，她的妹妹所生孙姓长子，后来就是闻名全国的“佩剑将军”，而她自己生了六个儿女，她的嫁妆听佘奶奶讲一步一人拿了三里长，穿街过村蔚为大观。佘奶奶是慈祥的老人，比我奶奶小十一岁，她始终认为我父辈贲氏一族仁慈宽厚，虽有大片良田，但从未对佃户催租或逼债，逢年过节都会分发猪肉和香油，并对家丁和佃户的子女进行免费私塾教育，视同自己的儿女。从佘奶奶那里，我知道了人伦天理的重要性和实用性。

    佘奶奶是一个贫农，没有子女。佘爹爹是她的丈夫，清瘦而驼背，头大脸黑布满皱纹，土改后一直救济我们一家，从未间断，我出生后不久佘爹爹就去世了。佘爹爹去世后，佘奶奶的农活就失去了一个壮劳力，收成每况愈下，佘奶奶于是养起鸡鸭以维持家用并储蓄农肥。

    在那个火红年代，养狗没有人计较，一般人家也只养得起一只，但养鸡、鸭、羊合计超过三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因此佘奶奶受到过批评教育，但是她在大骂了又红又专的干部后，我行我素，鸭子的数量居然达到了十五只，此起彼伏，下蛋后的鸭子“呱呱”叫声一片。佘奶奶养不起狗，红卫兵后来半夜偷她的鸭子改善革命伙食，第二天，天一亮就听见佘奶奶高分贝的叫骂声，而且连骂数日，吓得偷鸭者很长时间不敢抬头，几次下来，“革命”活动便转到别的村庄去了。

    佘奶奶经常半夜到我们家来，白天不敢进门，是为了和“敌人”划清界线，免受无故的批斗。她来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我已沉入梦乡了。我的母亲流着泪告诉我，我生下来体弱多病，佘奶奶把卖鸭蛋的钱给我看病吊盐水瓶，又用剩下的鸭蛋给我补养身子。鸭蛋青青，乃我生命！那煤油灯下点点青光，成为我印象中一切美好的基调，它可以照亮历史吗？我想，它至少是青史。因为，我的童年因父母的经常“低头认罪”出现了不眠的深夜。在漫长的黑夜，矮小的佘奶奶用鸭蛋给我带来光明。

    她干瘪的嘴巴、菊花般放射的皱纹构成了恒久的笑容，明亮的大眼在一团混乱的华发下始终叙述着一些顽强的挂念和信念。有一回，她拿着鸭蛋对我说：“儿子，你记住了，吃了我的鸭蛋，长大了，别忘了买好吃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孝敬我老太啊！”她喜欢的孩子，谁喊她奶奶她都会睁大眼睛注视着你大声喊“儿子啊，我的儿子。”她响亮的呼喊，从此在我的心底时常如火山般喷发出来。

    我使劲噙住眼泪写到这里，她青花杂染的大围裙和蓝粗夏布上衣浮现在我眼前。

    她时常到我上小学的河北村小学窗外看我，那是在上午田间劳作、下午把鸭子放入河里之后，看到我认真读书的样子，她会笑出满脸的菊花，即使转身走出去很远，也能从她的脖子两侧上抽的皮肤上感觉到那份满足。

    在滴水成冰的冬夜，朔风一阵紧过一阵嘶鸣在墙角。我小学二年级参加第一次作文纵横双向排名比赛得了全校第一名，五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都被打败了，很多女生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个别的甚至在早读时悄悄塞给我一个还很温热的煮鸡蛋，说把它吃了会更聪明。拿奖状回家的那个晚上，我的感激还有莫名的兴奋使我体会到了另一种难眠的滋味。也许过子时了吧，有人敲门，“笃笃、笃笃、笃笃笃”反复了两遍，妈妈起床摸黑点着了煤油灯后去开门，爸爸因在外地漂泊边打工边逃避斗争，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佘奶奶进屋后一身洁白，径直走到房里，从那巨大的百宝囊的围裙中往一个脸盆里放鸭蛋，动作轻巧，几乎没有声响。我看到离我床边两三步远的那个盆里很快就装满了圆润的青色。她头上的雪花有滑落下来的，贴到了青色的鸭蛋上，鸭蛋顿时因雪融的细小液滴像嵌上了透明的钻石，反射出五彩的光芒。在我透过蚊帐对这一盆钻石着迷的时候，佘奶奶已经和妈妈悄悄说完了话，匆匆走了，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肯坐一会，怕把雪抖落在家里，把儿子冻着。”这一夜我含着敬畏的泪水睡到第二天早上公鸡打鸣后妈妈喊我起床。妈妈打了四个荷包蛋给我，热气腾腾，清香扑鼻，我坚持要留给妈妈，妈妈发火，要我全部吃下，我陡然想起了那鸭蛋青壳上的彩钻，泪水禁不住地又流了下来，砸在碗里，激起一片清澈的涟漪，越过蓝面子大瓷碗的约束，波及到全世界的目光和人心之中！

    佘奶奶的鸭蛋，在冰封季节反而送得更多，这是没有饲料的年代和季节，是产蛋的淡季，我很奇怪。后来听说佘奶奶在我们村庄周围纵横交织的河港苇荡里到处寻找各家鸭子在野外下的蛋，因此被邻村的泼妇抢过、撕打过，头上起过包、鼻孔流过血、手足被芦苇划破了无数的槽子，靖江土桥有无良之辈甚至放狗来追咬她，故乡的河岸上洒下了她屹立寒风捍卫尊严的多少鲜血啊。每每想到这些，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港汊，一个又一个佘奶奶走过的足迹，血色的印痕，每一个凹陷的草鞋印或解放鞋印里都凸显出人民的良心。

    记得那年冬至之后，一天晚上，我趁天黑悄悄踩着碎冰去佘奶奶的四合院，她住在低矮的东厢房，路上我滑跌一跤，头撞在树上，滴着鼻血，推门看到佘奶奶手拿一个铜火炉坐在床边，一见我，放下暖炉捉住我的小手往她的夹袄里放，又拿棉花塞住我的鼻子。我哽咽着求她不要再去外港找鸭蛋了。她脸上先是高兴旋即又严肃甚至有点凶狠起来：“那些大港芦苇里的鸭蛋不拣也会冻坏，不冻坏时间长了也坏臭了。有些懒婆娘自己怕吃苦，别人拣了还眼红，我不怕打，儿子啊，奶奶打得过他们……”等我暖和了，佘奶奶给我一块玉米饼吃着，提着一盏防风挡雨、上面缠绕着细密铁丝的桅灯，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家。一路上怪我，让我下次不要夜里偷偷跑出来，让妈妈着急。在那深冬的寒风中，我觉得玉米饼是多么香甜！

    打佘奶奶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因为直到1976年如皋县的多数农民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而这时佘奶奶已悄悄为我在冰雪里奔忙挨打了近10个年头了。我的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四个姐姐不是出嫁独立门户就是援疆支边，妈妈勉强劳作来养活我，爸爸于1982年残雪消融殆尽的初春客死在湖北阳新县，他帮一个迁居湖北的老乡看管一个鱼塘，同时为这个县的广播站写稿，他打算在荒山开垦满三年，用一畦金黄的油菜花迎接我们母子去过山水田园生活的，不料癌症击碎了他的一切美梦。妈妈赶过去听了他的临别嘱咐：一是务必让儿子读书；二是十分感谢佘奶奶，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救星。爸爸魂归故里的晚上，佘奶奶紧紧捏着我的手，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她耸动着肩膀泣不成声，等了好久，才大喊出声：“我的儿子，你快长大了……”，后来又讲到：；“我的儿子，你文章好，可听你爸爸多年前说过要你不碰文章，要先学数理化。”我流泪点头。尽管我的文科成绩一直是当地的翘楚，一诺千金啊，我还是报考了工科大学。佘奶奶经常冲破男女老少的拳打脚踢，时常提举着围裙奔回她低矮的夏屋里，这样的印象已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在我1986年考上大学时，我敬她一杯酒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她说：“蛋破了，被人打碎的，用厚厚的围裙吸住流淌的内容，回来用水浸泡洗下来，放在锅里烧开再放些玉米面，喝鸭蛋粥，有时加几粒花生米、放点盐、滴上几滴棉籽油再摆些菜叶就更香了，你妈妈很喜欢喝菜粥。” 噢，我知道了，妈妈和佘奶奶之间六十年以上的姐妹感情是经受了无数风雨考验的。忠贞不渝的友情，其长久长新是否构成了如皋长寿的精神内核，我想，好人未必长久，但心灵卑污的人一定是短命的。佘奶奶活到了高寿八十八岁，但她圣洁的心灵可活万岁、万万岁。

    至少近二十年，佘奶奶挥汗如雨牧放鸭子，还是为了我。记得1982年6月的一个很热的傍晚，电闪雷鸣，暴雨如柱，佘奶奶发现有一只鸭子没有上岸回家，她撑着黄油布雨伞冒着暴雨沿河寻找。鸭子平时都是听懂她的叫喊声的，可这一回，被罕见的大雨和逼近头顶的炸雷吓晕了，在河中间乱扑腾。佘奶奶不会游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双手高擎住雨伞，跳进了几丈深的河水里，灯笼一样鼓胀的青花大围裙一下子发挥了普渡众生的作用，它浮着佘奶奶游向那只孤独哭喊的鸭子，在追与躲之后，佘奶奶逮住了它，游向了对岸，因为回头已不可能，大布裙的浮力在变小，她在下沉，她只好就近上岸，否则就会淹死在天天朝夕相伴的河流里。后来，她提着鸭子，绕行了三公里回到家。我妈妈怪她冒险，拿小命开玩笑，她笑成了一朵菊花：“这是一只最肯下蛋的鸭子，它在河里拼命吃被雨水冷急鞭子打得乱跳的小鱼，丢了它，我的儿子吃啥？！”

    1979年农村土地联产承包之后，农民的日子慢慢变得好过起来，如皋老百姓的稀饭从照见人影变得稠厚成块了。虽然现在比较富裕了，乡亲们还是喜欢喝稀饭，但这时已成为养生和长寿之道了。

    历史是人民的历史，不是帝王史，更不是多数中国帝王们纵欲过度、短命夭亡的历史，她一定会回到老百姓生活的客观状况与内心情感主流中来。是邓小平先生使佘奶奶笑出了声音并唱着歌曲去捡拾鸭蛋。佘奶奶的鸭蛋后来还换过钱，由钱变换成红烧肉、丁埝脆饼、上海蛋卷、砀山梨、烟台苹果等各种美味，这些美味都是青色的原味变幻而成的。佘奶奶在我帮她洗过几次脚之后，在她吃过几年我给她买的大白兔奶糖和各种点心后去世了。她在快走的时候告诉我一番话，大意是说：文化大革命之后多数人没有人景了，多数人都想把财产传给后代而多数子孙不见得就能守得住家业。贲姓一族几代人连续救济穷人，自己省吃俭用，对人还特别和气，从不要报答，我也不是为了报答你的祖宗。良心本来比鸭蛋还容易破碎变馊变臭的，我总想看看，到底良心能不能一辈子不变不破。现在我看，是可以的，我的儿子！佘奶奶在果谷飘香的季节留下钻石一般的心走了。

    呵，鸭蛋青青，岂只哺育了我等佘奶奶的子孙？温补去燥，青滋海蓝，它莫非就是地球的缩影？也包容爱护着那些无知无良等待觉醒的灵魂。

    儿子认为，只要这世上还有鸭蛋存在，佘奶奶的鸭蛋那永垂青史的光辉必将照亮人类一切苦闷、偏私、猜疑、嫉恨的灵魂，引导我们，释放我们的良知，并用良知为基石缔造神圣的友情来弥补空洞的人世而直至永恒。

民盟鼓楼综合支部  周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