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缠着金箔学院的飞檐,实训室和创业工坊蒸腾的松脂香裹着沉重的锤击声,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非遗班的操作间里此起彼伏。2023年的那天,新冠疫情终于褪去,一大早,我如常穿过回廊,却在教室门口被教务处老刘拦下:“院长,小周要退学”。 金箔深加工产品实训室的展架上还留着他尚未完成的贴金作品,工件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工台边,像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这个面容黝黑的退伍兵小周总是习惯坐在最后一排,工装裤上永远沾着金箔碎屑,双手布满细密血口。两个月前,他站在面试报名处,脊梁挺得笔直:“我一定会学好这门千古非遗手艺!!!”声音响的像在打仗。 推开教研室的门,小周正在把工具一件件收进迷彩背包。看见我,指节泛白地攥住锤柄:“院长,孩子查出先天性窦性心率严重失调,老婆让我马上回村子里,家里没钱看病了,孩子的病,不能不治……”话音坠地,一个硬生生的汉子别过脸去,泪水伴着玻璃窗上的雨痕蜿蜒而下…… “老刘”我喊了下教务处主任,和他耳语了一番。 “这……”刘主任有些迟疑。 我把他拉到门外,再次重复了我的意见。“我?开车送他去?不好吧!”老刘再次表示了迟疑。“学校出的这笔经费,比他交的学费还多了,况且,这也不一定够!”老刘很肯定地说。 “号召大家捐,我先带头,你组织一下!把情况跟大家说清楚,只鼓励,不强制……”为了节省时间,我不再和他商量。 老刘听后,想了想,说:“好,小周还有两个月就结业了,他是班上最认真的一个,现在退学,也确实可惜!” 下午一点,全校师生的捐款都汇集了上来。老刘又找到了我。“院长,他家在安徽颍上,开车来回要6个多小时,校的车子都出去了,咋整?” “咋整?开我的。”我把钥匙和油卡丢给了刘主任。“把治病的钱第一时间带给小周的爱人,不要耽误时间,路上也要注意安全,下午我还有一节课,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好”。刘主任不再迟疑,一脚油门直奔学生宿舍去了。 晚上七点半,一身疲惫的老刘回到学校,我如约站在校门口,在食堂陪他吃了顿饱饭。 “哎,家里除了床和柜子,真没啥玩意儿了,床还是垫了一个角的,都啥时代了……”老刘一再叹着气,“这孩子,真不容易,当了那么多年兵,家里还有个半身不遂的老妈,媳妇没工作,养个孩子,全指望他了……” 我想了想,没说话。 五天后,一身迷彩服的影子,再次站到了班级的门口。 我闻讯,和老刘赶紧一起去了实训室看望小周。这孩子嘴生,却很是实诚,看到我俩,眼里满是感激。 “孩子怎么样?”我问。 “治上了!”半晌,小周蹦出三个字。“我这次回来,就是专程来谢谢您的帮助。”他接着说。 “感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坚持。”我说:“希望你能坚持到毕业,不要退学,一家人都等着你养家糊口,这事长远,坚持很重要。至于孩子的病,有什么困难,你随时讲,大家一起想办法,咱自己人,别见外。” “老刘,你来,帮我调一下课。”随后,我跟刘主任说。 我牵着小周的手,“你跟我来……” 在贴金实训室,我从工台上捧起一尊刚刚贴好的贴金佛像。“你知道这尊菩萨的金身上贴的金箔,一张需要打多少锤吗?”我的指尖抚过薄如蝉翼的金箔,“八斤重的铁锤,一张金箔,要有三万次锤打。”“古代的徒弟必须是五六岁的童子身,每天早晨要三点钟起来练习,抓一把筷子,上下做锤打动作,这叫划膀子,从三点钟要划到天亮,期间要是手累麻了,这一把筷子中,若有一根甩落下来,一大早晨的功课就要重头再来了。”我接着说:“古代金箔匠人早晨是不能撒尿的,因为八斤重的铁锤数万下的锤打,工匠们大汗淋漓,一旦早晨撒尿,就会脱水而伤,甚至死亡。工匠们必须把尿液,通过汗液的形式挥发掉,这样,身体才能扛得住,匠人的绝活靠的就是这种残酷的坚持……三年以后,才能成就一个基本能上岗的徒弟,中途一旦放弃,就彻底前功尽弃、重头再来了。”我盯着小周。 “你看这块打箔石”,我领着小周,来到一块打箔石旁边,“这块石头流传了千年,从东晋流传到今天,你看,打箔石的前后,各有一个白色的小坑。这就是师徒面对面打金箔时,满身的汗水流淌到地上,一辈又一辈,一年又一年,天天淌汗积累下来,沁成的小坑,这白色就是汗液干了以后,固化成盐,1800年从未间断……”小周听的入神,眼里也闪着光。 “来,你再看看这尊塑像。”我指着金箔祖师像说:“传统的金箔工匠,都是阴阳头,你看,祖师工匠的脑袋右侧,都是没有头发的。主要就是他们长年累月坚持锤打金箔,膀子贴着右侧的头部上下滑动,把右边的头发一根一根磨掉了、磨光了,才练就一身的传奇绝活,千年非遗,才流传到了今天,中途一旦中断,中华千年的非遗技艺就失传了。”我看着小周。 “来,握住它。”来到锻制车间,我手持八斤重的铁锤,示意小周。 他慢慢接过铁锤。第一锤落下,包裹着乌金纸的金块发出沉闷的呻吟。第二锤、第三锤、第四锤……一万锤……两万锤……汗水顺着他的下颌蜿蜒流满全身,衣裤已然湿透,当他最后一次抡锤时,实训室里,回荡着我的掌声。 放下锤柄,我看到他颤抖的右手,上面的血泡已满是粘液…… “知道为什么让你坚持吗?”他摇头,喉结上下滚动。 “不经历痛苦的坚持,就没有经典流传。”我说:“你来自农村,比别的孩子能吃苦,你又是退伍军人,比普通人有韧劲、有恒心、有耐力,你一定能坚持,我相信你!” 当天,暮色漫进实训室时,小周重新打开了工具包…… 两个月后,在结业典礼上,他捧来了一尊贴金佛像,那尊佛像的手上,却不是莲花,而是被他做成了一颗爱心的形状,他说:“感谢大家捐给我的爱心,今天,我终于学会了打箔,这八斤重的铁锤,我每锤一下,都会想起院长讲的三万锤的故事。”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佛像的底座,说:“另外,有个喜讯向大家报告,上个月,我的孩子手术成功了,我也去医院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的孩子听,现在,他每天都在坚持治疗,一边治疗,还一边坚持学习,从没有放弃学业,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他痊愈的一天……” 转眼,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年,如今,每当我路过实训室和创业工坊,总能在叮当的锤声中听见生命淬炼的回响。那金石不渝、坚持不舍的灵魂,正如千年的金箔古艺,在一锤锤坚持不懈的重击下,久久为功,延展成柔软且薄如蝉翼的模样,而教育本身,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种锤炼和传承?以爱心为砧,以恒心为锤,以耐心为火,一锤又一锤地,把生命的粗粝锻打成有益成长和烛照黑暗的光……(江宁综合支部 郭辉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