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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上集)---我之痛
[发布日期: 2010-10-18 ]  本文已被浏览过

    永远都记得我遭难的那个日子:摩托车驶入一片油污之中,翻了,我被抛到空中,再落到地面上。

    110和120接踵而至,救护车在马路上剧烈地颠簸着,疼得我几乎昏死过去。

    ……

    医生给我看了X光片,右腿粉碎性骨折。他们将我的脚腕用钢钉钉在一种特制的铁架上,说是“打牵引”,不这样做的话,那些破碎的骨头碰在一起,我会被疼死。

    整整三天三夜,我就被这样钉在那里,像是受难的主。迷迷糊糊地听见他跟医生说话:“早点给她做手术吧,再这么钉着,人就活不成了。”

    我是在本睡半醒的状态中被推进手术室的,迷糊中我使劲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手术室里是什么个样儿,不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被罩在一个半圆形的罩子里,看不见自己的腿,也看不见其他的什么。无影灯的光明是属于医生的。

    手术的时间很长,从中午一直做到晚上近八点。中途我醒了,想动弹一下,却发现双手都是被绑着的。思维有些清晰了,听见有器械碰撞的那种声音,但是不见人的踪影,也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我突然觉得很怕,我被孤零零地笼罩在黑暗里,又是在手术室这种生死攸关的地方,身边见不到一个人。恐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害怕过。

    我使劲发出一些声音,一个护士跑过来了。我说:“我怕!”

    自己都听出来“怕”字的尾音有些颤抖。

    她说:“就好了,就好了,时间是长了些,已经是晚上了。”

    说是就好了,还是拖了很长时间。我依旧是怕,直到有人来给我松绑,我才“唉”了一声。

    一点力气都没有,但是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在手术室外转悠了半天多了,一定急的跟锅边上的蚂蚁似的,我在台上昏睡着不知道几点,他可能看了一百次时间了。

    病房门口站着几个人,听见他们在议论我:“脸白的就跟张白纸似的。”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这几个小时里,医生将我的右腿做成了一架机器。他们在我的膝盖上打了个洞,用一根30公分长的钢筋穿进我的大腿骨,钢筋的上下两端分别插进两根横销,用螺丝拧紧了作固定。在钢筋的中部,他们做了一个最大的切口,足有十几公分那么长,因为他们要将那些碎骨头理顺了,用钢丝扎紧。直到现在我都想不出来,医生是怎样将那根钢丝缠绕到我的骨头上去的,那钢丝反复穿过我的血肉时,他们会不会手软。

    直到今天,我都很敬畏骨科医生。


    麻醉一直延续到术后的第三天。那三天里,我总是看见天花板上有黑影在晃来晃去,有些像传说中的魑魅魍魉。我很费劲地说:“屋顶上---”,他听不清,我又说了一遍:“屋顶上。”他抬起头看了半天,说:“屋顶上雪白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镇痛泵拔除后,头脑清楚了,屋顶上真的什么都没有,我想安心地睡一觉 。可是疼痛来了,是那种痛到骨头里的痛,痛得我的身体一直在抖。

    没有一刻不痛的时候,他没话找话说,我知道他是在打岔,这一套并不起作用,腿还是疼。

    晚上,他说:“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睡不着,夜晚的痛比白天更厉害。老是这么个姿势躺着,很难受,我想翻个身,试了试,翻不过来。想叫他帮我,又怕吵醒了一屋子的人。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们念中学的时候,时兴唱什么革命历史歌曲,其中有一首《翻身道情》,最后一句是:“哎嗨嗨哎嗨呀,咱们穷人闹翻身哪。”我总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将“翻身”叫做“闹翻身”?为什么穷人要“闹”翻身?今天,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医院的骨科病房里,我总算将这个问题弄清楚了。翻身之所以要“闹”,是因为对某些人特定的人来说,翻身是件不容易的事。

    穷人翻身不容易,病人翻身也不容易。

    我只能眼睁睁地等天亮,眼睁睁地等天亮并不是我的意愿,我很想睡觉,我也可以闭着眼睛养养神,不过,既然睁着眼睛闭着眼睛都是痛,那索性就睁着眼睛看看这个黑夜了。

    这是我清醒后的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是这么难捱。终于听到了一声鸡叫,我很高兴听到这声鸡叫,医院的附近竟然有人家养了一只鸡。我知道黑夜就要结束了,所有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鬼魅都是夜晚出来害人,黎明之前,只要听见鸡叫,他们就立即回到自己的墓穴里去了。

    我盼着天亮之后,疼痛也回到它的墓穴里去。

    疼痛并没有离开我,但是跟夜晚比,要稍微轻一些。查房的医生也说:“是的,夜里要比白天疼。”

    他没有说为什么夜里要比白天疼,我也不想问他。

    医生给我换药,纱布一层一层地揭开来了,我看见腿肿得很厉害,脚趾头也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数了数,腿上总共有八个切口,虽然每个切口上都密密地缝着线头,还是有少许血迹从边缘渗了出来。

    纱布又重新缠满了我的腿。护士长将一个枕头垫在我腿下,说:“能睡就尽量多睡会儿。”

    吃过午饭,我闭上眼睛很想睡觉。可是两点刚过,医生又找上我来了。他们弄来一台长条形状的机器,将我的腿固定在上面。

    医生按下开关,那机器就带动我的腿慢慢地向上弓起,膝盖的角度也就随之变小。我的膝盖里是穿了钢筋的,躺着都痛,这么一弯曲自然就疼得更受不了了。机器继续运转,膝盖弯曲到90°时,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大叫了一声。

    记不清我这一声是怎么叫的了,我就记得我叫过之后,对面病房里就有人跑过来了,她们面色惊骇地看着我,继而再观看我的腿随着机器一圈一圈地转动。

    我放声痛哭,多少天的伤心压抑在这一瞬全部喷发。受伤之后,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今天,我总算是哭出来了。

    第二天中午,我眼泪汪汪地跟他说:“我不做那机器了,我疼啊!”他说:“那机器是随便做的啊,一小时收费四十块,你没听医生说,想做这机器又交不起钱的大有人在。”

    “一天四十块,花钱买罪受啊!”我又哭。要是搁往常,我一哭,他心就软了。可是,这件事不行,他说:“医生讲了,功能训练越早越好,否则膝盖功能很难恢复。”
医生讲的?医生的话如何信得!手术前主刀医生跑来推销钢筋:国产的四千二,进口的九千九百九十八。那医生说了两稻箩的话来表明进口的钢筋有什么什么好处。
于是他就说:“用进口的。”

    我两眼直直地看着他,我舍不得这么多钱。钢筋也就是起个暂时的固定作用,以后还是要再开刀取出来。要进口的干什么啊?不过我再看看那个医生开心的样子,就将眼睛闭上了。

    医生,总是希望病人选最贵的。

    午后,我又被架上了这台机器。我哀求医生说:“将角度调小一点吧,慢慢地锻炼。”那医生说:“角度小了效果就不好。”

    一个小时,我的衣衫全湿透了。

    不知道这机器是什么人想出来的,我诅咒发明这机器的人。在这之前我其实是很崇拜那些发明创造者的,比如爱迪生发明电灯、瓦特发明蒸汽机等等。可是发明什么也不能发明这劳什子机器,让我打着钢筋的腿来来回回地转圈。

    邻床的病人跟我伤得极其相似,她就不做机器。这是个乡下姑娘,好像她们家欠医院的钱,住院部的会计来要过两次债了。就他---我们家的那个傻子,每天都要用40块钱来买我这一小时的炼狱。

    午后,医生又来开动机器,我说:“你走近些。”他站到我跟前来了。我又说:“让我看看你的胸牌,你的尊姓大名啊?”他问:“看我的姓名干什么?”我想说:“等有劲了,我骂你。”可说出来的却是“以后我好请你吃饭。”

    我怕他将机器的角度调大了。

    我的情绪很坏。我不知道这条腿的预后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走路?或者就算能走,我又将以怎样的姿态来走路?加之日日夜夜的痛,还有这要死要活的机器,每次折腾过那一小时之后,我都像从地狱之门逃出来似的。

    来看我的人很多,他们给我带来鲜花、水果、各色各样的补品。来人总是要跟我说一些话:怜悯的、安慰的、或者是励志的。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动心,反正站着说话腰不疼,躺在这里的是我又不是他们。我一概保持沉默,只用眼睛跟他们说谢谢。

    让我开口说话的是菊,我没想到她会带着儿子来看我,我也没想到我会跟她们母子说那么多话。

    菊的丈夫曾经是我的同事,他们家就住在单位的院子里。在我离开之后,单位改制,她的丈夫外出打工,不幸突发疾病去世了。朋友们都在帮她,可是她的婆家人很不厚道,乘机来抢房子。我帮她代理这场官司,赢了,全单位的人都很高兴。

    已经是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她还跑来看我,这就让我心里很暖。她安慰我的话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她说:“你应该出点事。”为什么应该出点事,她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这些道理都是很家常的话,甚至还有点宿命的意思。她的表达方式也极其通俗,说的有些婆婆妈妈的。可就是这些婆婆妈妈的话,倒是解开了我心头的结。我很愿意她坐在我的床头,很愿意她像这样拉着我的手。我也注意到了她的孩子,那个一直都不说话的男孩。我想起来了,上次听人说这孩子高考失手了,我当时就说可惜。这孩子聪明、懂事、又刻苦用功,成绩是很拔尖的,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竟然没有考进本二线。我知道他的心思,就讲了个故事开导他。我讲得很费力,但是那个男孩听懂了,他很认真地打断我说:“阿姨,今天应该是我来安慰你!”

    临走时,菊说:“明天,我再来。”

    第二天,她真的来了,从此就天天都来。她的娘家离医院很近,她总是吃过晚饭就赶过来,还带上吃的来喂我,有时是鸭汤,有时是腰子汤。说实话,她妈妈做的汤并不合我的口味,于是,几天后,我跟她说:“我想吃大米粥,配一点清淡的小菜就行了。”

    大米粥端来了,不过她没带小菜,倒是摸出来一个咸鸭蛋,在床头柜上磕开来,用筷子拨开蛋白,蛋黄里的油就淌出来了。

    这是我迄今吃过的最好吃的咸鸭蛋。

    菊在病房里闲不住,每天喂我吃过饭,她就帮我擦洗身子,然后将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医院的卫生间洗干净。再有空,她就陪我说话。说话的当口,她再帮我翻个身。
我也不跟她讲客气话,我从心里盼着她来。人在难的时候有人帮一把,感觉就是不一样。

    我想起我出事之后躺在马路上的那一刻,正巧兄弟乡镇的一位司法所长路过这里,他见我倒在地上,立即蹲在我的后面,用手托着我。我认识他,以前我总觉得他长的瘦瘦弱弱的。可是当他托起我的时候,我感到他的手很有力量。

     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互相扶持的。


    病床下面堆着许多吃的。这一堆东西里头大都是很漂亮的纸盒。除了“血尔”,那些纸盒都是同一类的东西---各色各样的补钙食品。

    我让他打开来看看。拆开包装,我们都乐了,偌大的一个包装盒,里面稀稀落落的就那么几粒胶囊。我挑了一盒龙牡壮骨冲剂,因为那个作为包装的小碗很好玩,他用水冲了半杯给我,很难吃,其实就是钙粉。第二天,我又尝了另一种,还是一股苦兮兮的药味。看我皱眉头,他说:“多少吃一点吧,人家好心好意送来的。”我也知道人家是好心好意送来的,而且花了很多钱。以前我也买过送人,知道这些纸盒的价格。我说:“就当钙片吃吧。”护士长正好走过来,她说:“人工合成的钙都不容易吸收,多喝点鱼汤效果比这个好。”

    护士长说话直爽,很对我的脾气。

    礼品里也有好吃的,那些蛋黄派我就很喜欢吃。还有很大的一盒德芙巧克力,是小林丫头送给我的,小林做事新派,她不买那些补品,只拣我喜欢吃的买。

    我喜欢不随世俗的人,林丫头是我最合得来的朋友之一。

    巧克力我没有舍得吃,送给菊了,我知道她儿子自小就喜欢吃这个。菊坚决不肯要,我只好骗她,我说我躺在床上不运动,吃了容易发胖。

(未完待续)


六合综合支部  方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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